时光有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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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多年不遇的高温,在那年的端午后不久,席卷了前门镇一带。男人们聚在房头上打牌,妇女们则在阴凉的水井棚子下洗衣服,唠家常。
“小慧,你猜猜,哥哥手里抓的是什么?”小林慧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小拳头,努力地思考着。
“哈哈,猜不到吧?其实就是一只,大蜜蜂!”孙凤兰一听是蜜蜂,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过儿子的手一阵猛拍猛抖。还好,是一只死蜜蜂。
“在家怎么跟你说的,让你玩的时候要好好保护妹妹,你还拿蜜蜂吓她!是不是皮又痒痒了?”说着一个巴掌就要落下来,还好被李云霞一把拦住了,“哎呀别打小亮了,昨天打的屁股还红着呢!再给打坏了,小慧没事的。”
孙凤兰深深喘了口气,拉着小亮站到一边,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老老实实地给我站五分钟,不许乱动,再乱动当心屁股开花!”
两岁多的小林慧穿着妈妈用各种碎花布拼成的小裙子,静静地依偎在李云霞腿边,神情平静,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她。那粉嫩嫩的小胳膊、小腿跟藕节儿似的,让人忍不住好想抓过来咬一口。
“小慧,是哥哥的不对啊,我回家一定好好揍他。这个给你吃,不给哥哥!”孙凤兰在小林慧身边蹲下,抓着肉乎乎的小胳膊,轻轻拍了拍,把两颗水果糖装进裙子一侧的口袋里。
“行了,没多大事。”李云霞也拍拍孙凤兰的胳膊,“走吧,洗衣服去。”小林慧慢慢走到被罚站的小亮边上,掏出一颗水果糖,装进小亮的裤子口袋里,然后来到妈妈身边蹲下。
“你瞧,这娃娃多有心啊。”孙凤兰疼惜地目光定在小林慧身上。一看到小林慧白胖的小手准备伸进水盆,赶紧用胳膊肘拦住了,“不行不行小慧,水太冰了,小孩子不能碰,会生病的。”听了这话,小林慧丝毫不恼,轻轻走到妈妈身后,用力地给妈妈捏肩膀。
“这么好的小闺女,我咋没这个命呢?”孙凤兰的大嗓门再次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小林慧身上。李云霞抬了一下头,拨开额前的碎发,什么也没说。
“石州的大医院都去过了,也没查出啥来吗?”赵奶奶停下手中的活,小声问了一句。
“查过了,啥都正常。”李云霞双手在清水里淘了几下,用力往后一甩,在腰间蹭了蹭,才轻轻拉过小林慧坐到她怀里。小林慧眼睛不大,但很亮,秀气的面庞,加上白皙的皮肤,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镇子里的孩子,倒像个城里人。
“多漂亮的小闺女呀,这么大的太阳都晒不黑。小慧呀,你说说为什么晒不黑,怎么就这么白呀?奶奶也想跟你一样白,好不好?”赵奶奶笑眯眯地望着小林慧。
李云霞拉着小林慧的小手,轻轻摇了摇,“小慧,你跟赵奶奶说,我们好好吃饭,又听话,所以才长这么白,是不是?”小林慧淡淡地抿嘴一笑,又趴到妈妈背上去了。
“云霞,我找人帮你又问了个方子,你试试,说不定这次能有用呢。”赵奶奶神秘极了。
“啥方子呀?再别跟上次似的,把身体吃坏了。”李云霞担心地问。
“这次不是吃的,简单得很。你就找个长长的笤帚……”赵奶奶声音完全低了下来,除了李云霞,谁也没听见说的什么。
“这能行吗?”李云霞把小林慧从身后拉到前面。
“试试呗,万一成了呢,那医院也不给治,咱自己还能不想想办法,再把娃娃给耽误了。我有个老乡的孩子也这样,比小慧还大点,人家都好了。”赵奶奶信心十足。
李云霞幽幽的目光看着安静的小林慧,心里一阵酸一阵苦,犹豫了好半天,终于起身,牵着女儿回家去了。
“待会儿你们谁都别说话,别坏了事啊!”赵奶奶严肃地吩咐众人。“这回能管用吗?”孙凤兰忍不住问,旁边的妇女们也小声地嘀咕着。赵奶奶一脸神秘,什么也没说,只丢了个眼神。
回到家的李云霞借着给女儿扎小辫的空档发起了呆,关于赵奶奶给的土方子,她还是有些犹豫,或者说是害怕,既怕毫无用处,又怕适得其反,再添痛苦。
半个月前,也是用了别人给的土方子,让小林慧吃苦胆,结果把孩子弄得上吐下泻,还发了高烧。丈夫自责地砸着墙大喊,“再也不吃了,以后啥方子都不吃了,这姑娘就这样了,我能养到老。”
她自己也难过不已,恨不得给自己一串耳光,为什么要相信那么愚蠢的方子呢?可现在赵奶奶又给了这个方子,要不要试试呢?这次不是吃的喝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吧。李云霞就这样思前想后,心慌意乱,双手竟不自主地抖了起来,小林慧感觉到妈妈的异样,转过身来抓住妈妈的双手,轻轻地吹着。
李云霞的心彻底软塌下去了,所有的心疼都顺着血液流向全身,像一张大网紧紧捆住了自己,动弹不得。她的双眼也有些湿润了,朦胧中却清晰地看到小林慧手腕上鲜艳的红绳铃铛,不由得想起了几个月前那次心酸的求医之路。
那会儿刚刚开春,天气还有些冷。李云霞和丈夫抱着小林慧在冷风中吹了半个多小时,没有一辆过路车愿意搭载他们。丈夫又心疼又难过,心一横上了马路。一等有车出现,便伸开双手,张开双腿,一个“大”字横在路中央,终于有一辆拉煤的大车停下了。听了他们的情况,热心肠的司机同意带他们进城。他让李云霞抱着孩子坐副驾,然后找了一条空麻袋,让丈夫坐在后面的车斗里,就这样,他们终于坐上了去往石州的车。
一百多公里的路,煤车一路颠簸了四个多小时。到石州路口该下车的时候,丈夫已经成了一个“黑”人,李云霞的双腿已经木了,抱着孩子下车时,右腿一软,磕在了路边。小林慧额头碰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子,一道深红的血口子,殷红的鲜血很快淌满了半张脸。即便如此,小林慧竟然一声不吭,丈夫心痛到说不出话,李云霞忍不住放声大哭。司机看到这样可怜的一家人,不禁心头一软,直接把他们拉到了石州二院门口。
李云霞要给车费,司机大手一挥,“顺路过来的,不费事,钱留着给孩子看病吧!”夫妻二人感动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抱着孩子一个劲儿给司机鞠躬。
进了医院,检查做了一大堆,钱也花了精光,却什么都没查出来,准备离开时早已身无分文。善良的护士长知道后,立即召集科里的所有医护凑了20块钱,还给小林慧带了点路上吃的和一根红绳铃铛。李云霞和丈夫又悲又喜,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医院,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一个好心的拉砖头的司机,一直把他们送到了镇子路口。
回来后,他们便开始到处打听土方子,吃的、喝的、身上带的试了不少,直到吃苦胆出了乱子,才终于停止了折腾。
可眼下,到底要不要再试一下呢?李云霞抓住小林慧的双手,轻轻放到嘴边,温柔地吻着,看着小林慧亮晶晶的黑眼珠,内心复杂得不可言说。
“小慧,叫一声妈妈,就叫一声,好不好?”小林慧只是一个劲儿地笑,怎么哄都不开口。“小慧,那你亲亲妈妈好不好?”果然,小林慧“啪”地一声贴在了李云霞的脸上,还轻轻蹭了几下,李云霞猛地一狠心,她终于决定了。
为了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她马上起身忙活起来。先是翻箱倒柜找了几颗水果糖,等会小慧哭了,可以用来哄她。然后又晾了一杯白开水,等会哭累了可以喝。接下来最重要的,是找一根长长的扫帚,越长越好。她在房里、院里找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一根长杆子的扫雪用的笤帚,就它了!李玉霞把笤帚放在院门口边上,然后整了整衣角,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屋里。
她故意不靠近孩子,假装不经意地说:“小慧,门口有人喊你去玩呢。”小林慧一听,立马跑着跳着出去了。李云霞赶紧追上去,等小林慧一出院门,正东张西望的时候,李云霞抓起长笤帚猛地一挥,使劲拍在地上,瞬间掀起一片尘土。小林慧明显被吓到了,一脸惊恐地回头,正好看到拿着长扫帚的妈妈,又猛地被尘土呛得咳了起来。她用小手揉了揉眼睛,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云霞见起效了,赶紧扔了笤帚,一把将小林慧拉进怀里,自己也抹起了眼泪,口中还不停念着,太好了,太好了,小慧哭吧,大声哭吧。
赵奶奶一众人闻声赶来,冲到院门口,“哭出来了?这不就成了。说话了没?”
哦,李云霞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小林慧的脸蛋抹了抹,“小慧,叫妈妈,快叫妈妈!”
小林慧抽泣着看向李云霞,轻轻开了口,“妈妈,好大的笤帚呀,不要不要!”
“就是就是,这个坏笤帚,我们不要,我们扔掉它!”李云霞激动万分,欣喜若狂,把小林慧牢牢地揽入怀中。
赵奶奶见状,赶紧把笤帚拖到她们面前,“来来来,小慧,赶紧踩一踩这个坏笤帚,使劲踩!”小林慧两手抓着妈妈的肩膀,歪歪扭扭地站在长笤帚上,使劲踏着步子,一边踩还一边叫,“坏笤帚,坏笤帚!”众人开口大笑,好了好了,真的好了!
李云霞半蹲在笤帚边,满眼宠溺,开心的泪水深深划过脸颊。
“好啦,成啦!凤兰去把这笤帚扔了!”赵奶奶如释重负地吩咐着,“一定要扔到路口子上,杆子朝北啊!”
等到小慧不哭了,李云霞从口袋里掏出水果糖,轻轻放到小林慧手里,“去吧,跟娟子姐姐吃糖去。”小林慧看到水果糖,两眼立刻放光,开心地笑着,双手抱着糖跑开了。
赵奶奶一脸自豪,“我说能成的吧!”
“哎呀,还是您老厉害呀,都赶上神医啦!”孙凤兰迈着大步回来了,旁边的女人们也一个劲儿地凑上来起哄。
小林慧终于又开口了,快一年了,李云霞和丈夫终日的期盼终于落地实现。那个夜晚的月光特别亮,小院里不再如往常一般宁静,小林慧一声声的惊叫和颠三倒四的小奶音,将所有的幸福和满足升华到万米高空,化作震耳欲聋的烟花,洋洋洒洒,缓缓下落,全部填进李云霞和丈夫的心里,继续绚烂,久久不息。
为了感谢出方子的赵奶奶,李云霞特地扯了一块好布料,在缝纫机上踩了三天做了一件外套,赵奶奶高兴地合不拢嘴,“这么客气干啥呀?我都一把年纪了,还穿这么好的料子,太浪费了。你年轻,还是你穿着吧!”
李云霞不由分说解开扣子就往赵奶奶身上套,“专门给您做的,必须收下。快看看哪不合适,我再改。”
“还是你巧啊,眼睛就是尺。看!多合适,买的哪有这个好!你等着,我给你拿一条熏肉,还有我刚刚腌好的咸鸭蛋,冒油的,可香了。小慧肯定爱吃!”李云霞客气地想推辞,却拗不过赵奶奶,只好跟着去了偏房。
一进门便看到了床上的新铺盖,“咦,家里来人了,是闺女回来了,我咋没见着?”李云霞好奇一问,才知道出大事了。
韩大虎的媳妇陈秀病了,两人去了石州,把九岁的儿子韩刚托付给赵奶奶看几天,但是谁都不知道得的啥病。但愿不是什么大病,李云霞在心里嘀咕着。
二
持续的高温总算过去,秋收如约而至。家家小院里的葵花都伸着大脸盘,歪着脑袋向路人炫耀着自己的累累果实,颗粒特别饱满的已经有点撑不住了。镇东的玉米带里,杂草长得欣欣向荣,都快下不去脚了,硕大的玉米棒子结实地挂在杆子上,穗子已经不再金黄,再不掰就该老了。
阳井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陈秀,倒是她的儿子小韩刚,隔三差五提着水桶和盆来洗衣服,每次洗的不多,也就七、八件。小韩刚皮肤挺白,话极少,举手投足都秀气地像个姑娘,听别人夸他也从不回复,只顾低头干活。
闲时的打谷场便是孩子们疯跑的乐园,可韩刚从来不在其中,偶尔闲下来无事可做,只会在场子边蹲着看别人玩。有人叫他,他就摆摆手,憨憨地笑着,几乎不说话。时间长了,调皮的孩子们给他起了个外号“二憨”,因为他爸是“大憨”。父子俩除了年龄和肤色差异较大,其他方面几乎无异。
天气越来越凉,基建队开始猛赶工期,李云霞和丈夫每天早出晚归,小林慧下学后只能托付给赵奶奶,不止她一家,附近的小孩子几乎都聚到了这里。到了周末,赵奶奶家里就成了大人们上工后的儿童乐园,大的凑在一起写作业,小的挤在一堆玩游戏。赵奶奶的小孙女娟子年龄最大,也最懂事,早早写完作业就帮着奶奶看着这一大群弟弟妹妹。
霜降这一天,赵奶奶蒸了一大锅糖花卷。一出锅先拾了几个,用布口袋兜着,让娟子送去给小韩刚和他妈妈,小林慧吵着非要跟着去。赵奶奶给她加了一件外套,便让娟子领着一块去了。
没一会儿,俩人就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布口袋里竟还装着好几个大包子,“哪来的包子呀?”赵奶奶一脸诧异。
“秀姨做的,好多好多!”小林慧大声回答。
“怎么可能?你秀姨都多久没下过地了?哪有力气做这个?”赵奶奶一脸的不相信。
“真是秀姨做的,我们去的时候他们正吃着呢,秀姨蒸了两大笼呢。”娟子认真地说,“我看秀姨的病好像好了,又能干活了呢。”
赵奶奶望着还冒热气的包子,皱着眉头愣住了。一回过神,她赶紧扔下手中的抹布,边出门边吩咐娟子看着锅,别让孩子们靠近。
晚饭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赵奶奶领着娟子来到李云霞家里,娟子陪着小林慧在灯下快乐地唱着拍手歌,两个神情落寞的女人却在一旁不断叹气。
果然两天后,在那个冷雨淅沥的夜里,陈秀安静地走了,出殡那天依旧是冷雨。陈秀的老家没有来人,只来了封信,有人看到韩大虎读完信,便两把将信纸、信封扯碎,随手扔到了路边的林子里。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小韩刚穿的还是单鞋,李云霞熬了一个通宵加半个白天给他做了一双新棉鞋,孙凤兰则把自己儿子的新毛裤加了一大截。
两人送东西过去的时候,韩大虎正跟儿子喝着玉米碴子粥,桌上只有一碗咸菜和几个冷馒头。“馒头也没热一下吗?这凉的怎么吃呀?”孙凤兰一把端起桌上的馒头,叹了口气,转身进厨房去了。“粥是热的,泡上就吃了。”韩大虎低着头小声地回了一句。
李云霞让韩刚试了试鞋,稍微有点大,“还行,随便能穿到开春了。”说着又把毛裤给他比划了一下,正合适。韩大虎看了一眼毛裤和鞋,想说点啥却啥也没说,一仰脖喝光了碗里的粥。韩刚摸着新毛裤,低头看着脚上的新棉鞋,头越来越低,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李云霞临出来前,在小韩刚手里塞了一把水果糖,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便踏出了房门。小韩刚脸上的泪珠轻轻滑落,一颗一颗全都落进了李云霞的心里,默默融化,然后沉入心底。
春节前,镇子上传出一个重磅消息,基建队要解散了。上面计划一部分人去轧花厂和加工厂当工人,另一部分报职工去农场种地。当然,去当工人的都是有后台、有门路的,没门路的普通人只能去种地。孙凤兰的男人是轧花厂的电工,自然好安排。他们也想拉李云霞一把,无奈能力不足。
李云霞和丈夫倒是很想得开,基建队他们早就不想干了,他俩每人一个月20多块钱的工资,冬季歇工时工资还要减半,一年下来凑五百都困难。平时还要处处节约才勉强够花,存钱根本无望。小林慧眼看就要上学,吃穿用度都要加大开销,所以他们必须早做打算。
李云霞找远房的表姐和表姐夫打听了一下,种地挺好,开春忙到秋收,冬天没事可以一直休息。承包20亩地,一年干好的话拿1000块不成问题。这可比基建队强多了,夫妻俩一拍即合,选定了表姐所在的十三队农场,离镇子大概七公里多。
搬家时,赵奶奶抱着小林慧摸了又摸,亲了又亲,又往口袋里塞了一大把水果糖。孙凤兰买了个大熨斗,包得严严实实,一把塞进了装衣服的木箱。回过头来也抱着小林慧的脑袋,使劲亲了一口。“我这么漂亮的儿媳妇要走啦,真舍不得呀,一定要记得小亮哥哥呀,长大了一定把你娶回来,给你买好多漂亮衣服、好多糖,好不好?”小林慧听懂了似的大声回了一句“好”。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听说韩大虎准备去五队,他有个老乡在那,还说要再给他找个媳妇呢。”孙凤兰扯了扯李云霞打皱的衣角,“唉,你走了,还有谁能帮我做漂亮的裙子呢?”孙凤兰一脸坏笑。
“小亮他爸那么能干,直接给你买成衣,可比做的好看多了!”李云霞打趣着说。
“他挣的钱可不能动,我还攒着给我儿媳妇做彩礼呢!”两个女人互相拍打着,笑得直不起腰来。
三
春去秋来,李云霞和丈夫第一年种地没什么经验,收成不算太好,年底兑现时只拿了800块。丈夫安慰李云霞,“跟那些亏损的人比起来,我们已经挺好的了,至少比基建队的工资多吧。种地也要有技术呢,咱们一步一步来,明年肯定比今年强!”
李云霞也不贪心,看着一旁又唱又跳的女儿,心里很快就想开了,钱多少是个够呢,有吃有穿有用的就行呀。李云霞夫妻俩都是愿意吃苦的人,勤快又有心,边干边学,加上表姐和表姐夫的指点帮衬,第二年收入了1000多。
兑现那天,天空飘着大片的雪花,丈夫捧着钱回来的时候成了个“雪人”。李云霞一把抓过钱,抖了抖纸包上的雪花,径直回里屋去了。“看看你见钱眼开的样子,我的衣服都湿了也不管。”丈夫故意大声抱怨着。
“爸爸,我帮你拍拍雪吧!”小林慧伸出小手努力去够衣服上的雪片,“哇,好凉呀!”
丈夫赶紧拦住,“小慧别弄了,太冰了,别把你冰坏了,爸爸自己拍。”李云霞数完钱,一身轻松地走出来,“今年咱们有富余,给你家里可以多寄一点,借我姐的钱也能还上了。来吧,写信!”说着便去拿纸和笔。
“我也要写信!”小林慧开心地叫着。
“你又不会写字,怎么写信?”丈夫笑眯眯地边说边收拾桌子。
“我会写,我会写!”小林慧高声地重复叫着,伸着胳膊就要抓笔。
“给她一张纸,让她画着玩去。”李云霞满眼温柔地说。
夫妻俩边说边写,还商量着开春时把林慧的爷爷从老家接过来住,帮他们照顾下孩子,这样他们可以安心地多种些地。
写完信,李云霞找了信封,折好信纸正准备封口,小林慧却大喊,“妈妈等等我,我的还没写好呢。”
李云霞笑着凑到女儿脸边,本想亲她一下,不料却看到满篇的密密麻麻,不由得大吃一惊。“小慧,你这写的是啥呀,外国字吗?”丈夫一看也大惊失色。
“我写的是拼音呀。”小林慧得意地回答道。
“拼音?”李云霞低头仔细读着,还真是拼音!顿时惊喜万分,“你这样的信寄回去,非把大姨吓晕过去呀!”李云霞激动地抱起小林慧转起了圈圈,“我的小乖宝真是太厉害了,这么小就会写信啦!”丈夫也惊喜地赞叹。
果然,老家的人收到信还以为是外国字,都被吓了一跳,连连夸赞小林慧不得了。李云霞自然喜不自胜,过年时跟孙凤兰聚会,也骄傲地提起了这件事,孙凤兰更是大喜,“瞧瞧看,闺女就是好。看我家小亮,都上一年级了说话还颠三倒四的,写字就更不用说了。”说完,俯下身子给小林慧口袋里塞了五块钱,“我的儿媳妇太棒了,这是特别奖励你的,拿去买糖吃去!”
李云霞看到赶忙推辞,“给的也太多了,咱俩还那么见外?”孙凤兰才不肯呢,紧紧地捂住口袋不让掏出来,一把抱起小林慧走开了。
春播正式开始之前,小林慧的爷爷就已经到了。李云霞和丈夫特地打了一个向阳的小隔间,让老人住得舒服点。家里有了老人后,小两口可以安心在地里忙活了。
这一年,他们承包了30多亩,想着能多挣些。队里只有一辆大马力,一天只播一块地,所以只能采用换工的方式,一家有活几家帮忙。李云霞家的地播完后,她和丈夫也轮流去别家帮忙。
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李云霞夫妇两人都去换工了。午饭后,爷爷照例要睡一会儿。他把小林慧搂在身边,轻轻拍着,小林慧却毫无睡意,口中一直念着最近学的古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爷爷已经在旁边昏昏欲睡。
“爷爷,杏花村在哪儿呢?”
爷爷眯缝着双眼,随手往外一指,“在那边!”小林慧轻轻哦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老人打起了呼噜,小林慧喊了几声爷爷,没人回答,才发现爷爷早已睡着了。于是她轻轻起身,穿好外套和鞋子,还不忘关好房门,一路开心地寻找“杏花村”去了……
这一天的春播很顺利,下午李云霞夫妇早早下工回来,进门喊了一声小林慧,却没人回答。“该不会这会儿了还在睡吧?”丈夫推开里屋的门,发现只有爷爷一个人躺着,连忙拍醒他,“爸,小慧呢?”
爷爷迷迷糊糊醒来,轻声说道,“这不在我身边呢嘛?”
“哪有嘛?”丈夫一下急了,李云霞洗了手进来,看到丈夫神情不对,一把丢掉手里的外套,两人屋里、院里找了一圈也不见小林慧的影子。“别急,先去邻居家看看!”丈夫努力稳住情绪,建议两人分头行动,他们把常去的前、后院邻居家找了个遍,都没有人见过小林慧。
爷爷这才反应过来事态严重,开始在院里不停地转圈圈。李云霞急得掉出了眼泪,在院门口直打转,邻居们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她,计划着分头去找。
很快,丈夫从邻居那借来了自行车,“来,一人一辆,你去队部那边找,我去场院那边找,小慧那么小,肯定走不远的。”说完一脚跨上自行车,回头不忘吩咐道,“爸,你在家等着,说不定一会儿小慧自己就回来了,家里不能没有人!”
李云霞抹了一把泪,慌乱地抓起车把,一抬头,还没等跨上车座,便看见自己的初中同学秦芳正骑车过来,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一看车前杠上还坐着个小孩,咦,那不是小慧吗?李云霞又惊又喜,连忙收起自行车的脚架。
“你们两口子怎么看的孩子?让她一个人跑那么远,幸亏是让我碰上了,要是碰上人贩子不就完蛋了!”秦芳一边把小慧抱下车,塞进李云霞怀里,一边取下一个小布袋,“这是给小慧买的水果糖。”
丈夫也兴奋地冲了过来,“到底咋回事啊?”
原来,秦芳在回五队的路上看到一个小孩,发现前后都没有大人,她好奇地下车一看,才发现是小林慧。这个路口离13队近两公里的路,她也很好奇,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竟独自走了这么远。她只好先把小林慧带回自己家,做了饭,吃饱喝足后就赶紧送回来了。
李云霞紧紧抱着小林慧,偷偷瞪了丈夫一眼,丈夫赶紧低头赔笑,转身去给邻居还自行车了。邻居们见没事了,便各自散开。
李云霞拉着秦芳往屋里走,小林慧刚从妈妈身上下来就冲到爷爷跟前,“爷爷,快来吃个糖吧,可甜啦!”满脸愁容的爷爷顾不上接过糖,一下把小林慧紧紧搂在怀里,偷偷地抹掉了脸上的泪。
两个老同学许久不见,聊了不少开心事,李云霞心里安稳多了。吃过晚饭,小林慧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丈夫便带她先睡下了。两个女人意犹未尽,继续聊天。
“那个韩大虎以前是你们基建队的吧?”秦芳问道。
“对啊,他有老乡在五队,基建队散了以后,他就带着儿子过去了。唉,他老婆好可怜,那么年轻就得病死了。” 说到这儿,李云霞不免又伤感起来。
“唉,现在更可怜的是他儿子,成孤儿了。”秦芳也跟着叹了口气。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李云霞心里一沉。
“喝了农药了,没救过来。”
“啊,为啥事啊?”
“还不是就为一块地,这两年他一直亏损,没挣上钱,他老觉得是地不行,就想换一块,可队长不同意。他天天上门去堵,队长烦了,把原先那块地也收走了,就想吓唬一下他。结果他一时想不开,就端了半瓶农药,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李云霞听完惊得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个韩大虎怎么那么傻,死了就能解决问题吗?那儿子呢?”
“老家来人接走了,好像是他弟弟吧,这孩子以后就不好过了,得看人脸色过日子了。”秦芳不住地感叹着。
李云霞边听边难过,脑海中又浮现出小韩刚白皙的脸庞。“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那能咋办呀?这就是命。”两个女人伤感了好一会儿,天黑了,李云霞想留秦芳住下,秦芳却说她丈夫马上就来接她了。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门口响起了清脆的车铃,李云霞麻利地装了十几个咸鸡蛋,不由分说塞给琴芳,两人推辞了半天,琴芳只好收下。
送走了秦芳夫妇,李云霞还沉浸在小韩刚的伤感之中,和丈夫聊起了基建队的旧人旧事。两年时光,弹指一挥间,一切好像就在昨天。
一周后,小林慧的爷爷回老家去了。虽然李云霞夫妇什么也没说,但老人心里愧疚不已,坚持要走,丈夫只好买了回去的火车票送他走了。平静的日子如流水一般,看似波澜不惊,偶尔水花溅起,涟漪却久久不能散去。
四
秋风拂过,麦穗飘香的时候,小林慧就要满五岁了,今年的收成很好。李云霞想在天冷之前找空闲的日子回一趟前门镇,借着小林慧生日的由头跟孙凤兰聚一下,顺便分享一下她丰收的喜悦,却不曾想扑了个空。
找到赵奶奶,才知道孙凤兰和丈夫带着儿子去西州看病了。“石州医院去看过了,治不了。这才坐火车去西州了。”赵奶奶抱着小林慧,给她剥开一颗糖。
“那是多大的病呀?”李云霞担心地问。
赵奶奶也很无奈,“谁知道呢,那孩子鼻子特别脆,轻轻一碰就流血,流个没完,根本止不住,每次至少半脸盆。”
“什么开始的呀,以前不都好好的嘛?”李云霞满脸不解。
“今年春上就开始了,那会儿还不严重,后来越流越多,学校都不敢去了,在家安稳呆了几个月还是不行,这才赶紧上大医院看去了。”跟赵奶奶吃过饭,李云霞就带着小林慧神情郁郁地回去了。
一个月后,孙凤兰一个人回来了,李云霞得了消息,赶紧跑去看望。“小亮可能不太好,我们准备搬回老家,那边天气湿润些,换个环境,看看情况能不能好点。我回来收拾点东西,明后天就得赶紧走了。老家的亲戚们正在帮忙找中医,我们也想试试,说不定还有希望。”
孙凤兰从来没有这样柔声细气地说过话,时髦的卷发已经许久不打理,松散又蓬乱。李云霞难过地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双手紧紧握着孙凤兰的手,好想大哭一场,却不敢让眼泪掉下来。
“嗯,你们想的对着呢,老家气候好,最养人了,对身体肯定是有好处的!我也听说过那边山里的老中医都有祖传秘方,厉害着呢。小亮那么小,之前又没什么其他毛病,肯定能治好,所以没事的啊,抓紧时间,越早去越好。到了给我来个信儿!”李云霞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语气,她好想告诉孙凤兰要坚强一点,却根本开不了口。两人的眼泪一直都在无声地滑落,却看不见最终流向了哪里。
孙凤兰急匆匆地离开了,李云霞并不清楚她老家的具体地址,只能等她先来信,没想到一等便是五年。期间李云霞又搬了一次家,幸好赵奶奶一直在,孙凤兰回来时先去了赵奶奶家,才拿到了李云霞的新地址。
李云霞和丈夫张罗了一桌子好菜招待孙凤兰母子,两家人吃喝聊天,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一起的样子。
孙凤兰拉着小林慧的手,“小慧,快点长大,以后考大学来成都,不用住校,就住阿姨家里。我和小亮一起等着你。”小林慧高兴地点点头。
“那我呢,我也要去!”李云霞故意打趣。
“都来都来,我换个大房子,都能住下。”孙凤兰又恢复了大嗓门。
吃过饭,两个女人挨近坐下继续聊天,“五年了,现在才想起来找我,有没有良心啊?”李云霞假装生气地瞪着孙凤兰。
“太远了,回来一趟受罪呀。”孙凤兰推脱着。
李云霞看出她并不想说,停顿了一下便不再追问了。两人都转头看向一旁的两个孩子。小林慧还是秀气而白皙,小亮个头高了一大截,但是非常瘦。
“小亮哥,你吃哪个,水果味,薄荷味,巧克力味,还是牛奶味?”小林慧在糖果盘里把每一种口味的糖都各挑一个出来,摆在小亮面前。
“都行。”十二岁的小亮微微一笑,正襟端坐的样子已然是个大人。
“那我帮你选吧。这个巧克力的最好吃,最甜。给,咱俩吃一样的。”小林慧得意地笑着,递给小亮一颗蓝色的糖果,自己也剥开一颗放进嘴里,“嗯,好甜啊!”
小亮接过糖并没有打开,只是轻轻地攥着,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人看了着实有些陌生。
“小亮现在这么秀气了,一点也不像小时候,那会儿多皮呀,几乎天天都挨揍。”李云霞感慨着。
“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一下就长大了。”李云霞注意到,孙凤兰的眼中掠过一丝忧伤。
夜深了,所有人都已经沉沉睡下。两个女人蜷缩在客厅的小床上毫无睡意。孙凤兰的腮边淌过一颗又一颗安静的泪,缓缓道出了这几年来的天翻地覆。李云霞没有太多安慰的话语,只是紧紧握着好友的手,任凭泪水打湿绵厚的枕巾。
尾声
时光已老,故人却未散。2010年,又一个盛夏。李云霞和丈夫操办完林慧的婚礼,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到了机场。
“喂,干嘛呢?”李云霞开着免提,和丈夫会心一笑。
“能干嘛呀,呆着呗,孙子上学了,没事干喽。”
“那正好,赶紧做饭,我们一会儿就到!”李云霞故意说得夸张。
孙凤兰当然不信,笑呵呵地应着,“行啊,马上就做,回锅肉、辣子鸡,再来一个汤,要得不?”
“要得,要得!”
……
放下电话,孙凤兰望着窗外和煦的阳光,顿时思绪万千……
两个小时后,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