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来兮辞（中）
韩涵微语：凤凰，来兮归去
04
“吴师傅，下班了！我大致收拾了下，反正明天也休班。老婆等，先走了啊。”
老吴目送最后一个同事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也停住了手里的活儿。老婆等，他叹了口气，将工具一件一件地放回到原先的位置，换下的工装也叠好放到了厨子里。
回家喽，他重复着，但却拿起了笤帚，嗯，地面还算干净，他把水盆里的少半盆水洒到地上，涮洗好拖把，拉开架势伸长胳膊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拖了起来……
“老吴，我哥刚来过，说我家里落实政策了，我可以去兴城上班了。”老吴前脚刚进院门儿，女人就冲着他跑了过来，眼睛红红的，眉眼间舒展得如院子里的月季，虽然嗓音压低着，但口气轻快地像要飞起来。
“那不错啊。”老吴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结婚后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掉了下来，他躲开女人的眼神，扔下箩筐进了屋里，一头倒在炕上，拉过被子搭在身上，闭上了眼睛。
“老吴，咋了？是不是累了？你看着孩子，我去拽面条！”
老吴并不答话，而是拉过被子蒙住了脸。外面没有了动静，老吴也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不是老院子吗?老吴想着，就推开了紧闭的黑漆大门，三婶和娘正围在一起边纳鞋底儿边说话，老吴张口喊了声，“娘，三婶，我回来了！”
老吴见三婶和娘没有搭理自己，就又喊了一遍，依然没有回应。
只听三婶说，“那闺女可俊了，又有文化，这三里五村可是出了名的，要不是他几个哥哥被县里抓走，又赶上他爹生病，人家连门儿都不会让我进，就咱家这情况，我大哥又去得早，孤儿寡母的，唉——”
“他婶，你可得多费费心，那闺女我见过，人好手又巧，要不咱多给人家点儿彩礼。”
“你就等好消息吧，我明天再去，他家要是不答应，我就住他们家不回来了。”
老吴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三婶说的那闺女他看过，如果能娶到她，自己做梦都会笑醒的。
“老吴，你笑什么啊，吃饭了！”老吴蒙在头上的被子被一把拉开，老吴眯着眼睛看到女人抱着闺女站在面前。
想想刚才的梦，老吴的心又提了上去，瞟一眼女人，她嘟起小嘴儿吹着挑起的面条，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
那天，他第一次主动拾掇了碗筷，洗好放到了墙上的碗橱里。
女人看着他咯咯地笑着，“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吴一脸严肃，搬个小凳子坐到了妻子的对面，“我不同意你出去，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那你呢？”女人眨眨眼睛。
“我，我，”老吴压低嗓音，“我更不能没有你。”
几天后，女人拿回来两张招工表。
“吴师傅，还不回家？地已经很干净了。”不知什么时候，厂长站在了他面前。
老吴像一个犯了错儿的孩子，放下拖把，嘴里应着，“就回就回”。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残酷到不给人逃避的机会。
05
天空灰蒙蒙的，好像大锅盖儿似的压了下来，将整条柏油路连同路上的一切压成了宽荧幕。路两边的枝枝桠桠迎着老吴缓缓走来，来不及擦身就走了过去，偶尔会瞥到一两片叶子在枝丫上荡着秋千，一个不小心，就来个腾空翻飘落而下。
老吴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走着，离家越近，脚上越沉，而心里却如同眼前这虚化的水墨画儿。
人到二楼，就听到家里传出女人娘家侄儿的大嗓门儿，“姑，你还替我姑父说话，这不是明摆着不看病吗？”
老吴的头皮发紧，脚下更沉了，他使劲儿咳嗽了几声推门走了进去。
“表哥，你瞎说什么呢！我爸怎么不给我妈看病。”女儿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奶奶，奶奶——”小孙子的声音，这让老吴心里踏实了一点儿。
老吴干咳了一下，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儿，“都来了！”屋里齐刷刷地看向他，陷入了沉默中，只有小孙子那奶声奶气继续着。
侄子瞟了一眼儿靠在床头的姑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就往外走，经过他身旁时拍了拍他肩膀，“姑父你出来下！”
阳台上，老吴破例接过侄子递来的一支烟，低着头猛吸一口，烟少了小半截，接而是“咳，咳咳，咳咳”的声音。
侄子弹弹烟灰，抬头盯着老吴，“我姑怎么出院了？钱不够你说话。我身上有5000。”说着，把钱塞了过来。
老吴用手挡了回去，压低着声音说，“家里有钱，还没有到借钱的时候。”
“那你什么意思？”侄子瞪着他，“我爸可发话了，说你抠抠缩缩的，你不出我们家出。无论花多少钱都得给我姑治病。”
老吴猛地把烟掐灭，低沉着嗓音说道，“谁抠抠缩缩的？但凡有点儿办法，谁愿意出院！”
“什么意思？难道是病不好？”侄子大嗓门喊了起来。
老吴声音更大，“你瞎说什么啊，不是给你说了嘛，医生说回家养养吃点药就好了。”
侄子的脸憋涨得通红，“真是不可理喻。今天必须送到医院，你们不送我送。”话没说完，转身就走出了阳台，老吴紧跟在后面。
“你爹不送，你送不送？你要是不送，那就可别怪我送医院了啊！”一进卧室，侄子就冲着老吴的大儿子吼着。
大儿子看看老吴铁青着脸，又看看母亲惨白着脸，陪着笑对表哥说道，“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现在就给医院打电话。”
老吴一把夺过电话放下，沉着脸呵斥着，“你母亲的病我知道，听医生的就好了，瞎打什么啊？”
“你，你，你们不送，我送！媳妇，用手机打电话！”
话音刚落，一道白色弧线抛过，“啪”地一声，水泥地面上炸开一朵冰花儿，待大家明白过来，女人已然靠着床头，闭上眼睛，嘴巴紧闭成一字。
“姑，你别生气啊，你侄子的暴脾气你还不知道，也都是为了你好，千万别生气啊，我们先想回去了。”侄媳妇推着侄子的后背，侄子甩着膀子挣脱着……
06
屋里五个大人，只能听到小孙子无厘头的奶声奶气。许久，女人长叹一口气，“你爸下班还没吃饭呢。”
女人的声音有气无力。老吴双手捧起女人一只手，捂在脸上低声啜泣起来。
老吴的闺女红着眼睛出来了，走到厨房她打开抽烟机，“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淹没了她的抽泣声。
“姐，你不炒菜开烟机做什么？”老吴大儿子抱着自己的孩子站到了姐姐身后。
媳妇儿瞪了他一眼，轻身说，“姐，你歇会儿，我给爸煮面条吧。”
老吴闺女点点头，转身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姐，表哥说得对吗？咱爸留着钱干什么用？”大儿子挨着姐姐坐下。
姐姐白了他一眼，低声呵斥着，“咱妈的病撑不过三个月了。诊断书在妈妈放存折的抽屉里呢！”
“姐，你别吓我？”老吴大儿子抓着姐姐的胳膊，声音颤抖着，目光急切地在姐姐的眼里找寻着，泪从那团闪着光亮的雾里喷涌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儿砸落在他的心里。
他一把将孩子塞到了姐姐怀里，扭身进了卧室，“爸，吃饭了。”
老吴放开女人的手，站了起来，大睁着眼睛使劲儿眨了下，鼻子也随之抽吸了一下，用手在脸上上下揉搓了两下，转身出去了。
老吴大儿子看看母亲，轻声说道，“妈，我出门急忘带钱了，我想从家里先拿200，给同学随礼。”
“你爸刚发工资，还没有存，就在抽屉里，钥匙在这儿，自己拿吧。”母亲掀起了枕头。
老吴大儿子低着头背着母亲在抽屉前一阵摸索，转身将钥匙放回到枕头下，坐在床边一把抱住了母亲。
“你这孩子，200就让你感动成这样？”母亲拍着他的后背。
“要不是你儿子呢！”他的肩膀抖动着，猛地松开母亲，走出了卧室。
看着低头吃饭的老吴，他抬头看着天花板，抽吸了下鼻子说道，“爸，我要出差两天。”
“嗯，出门多带点儿钱。”老吴没有抬头，继续低头吃着自己的饭。
“哎，你到哪出差啊？怎么没听你说啊？”大儿媳从厨房里探着头喊着，“砰”的关门声让她心里紧了一下，她撂下手中的碗穿着拖鞋就跑了出去。
怎么跑这么快，她一边嘟囔着，一边倒腾着脚下的小碎步，出楼口，直奔楼头儿，一个熟悉的背影在路的尽头闪过，眨眼再看只是两排枝枝桠桠护着的灰蒙蒙的带子。
空气像被抽干了水分的冰，她上下牙齿打着颤，脖子缩在了肩膀里。她咬住牙齿，哼，一辈子也别回来了，回来也别想进门儿……
“媳妇乖啊，赶紧开门，你看邻居都出来看好几次了，都说看见你在里面呢！媳妇，好媳妇，求求你了……”
老公那哀求的小眼神在她脑海中闪过，她想想自己刚才的恶毒，吐了吐舌头，四下看看，还好没人。
“梅，你穿那么少在那傻笑什么，快回来，孩子哭得哄不住啦。”大姑姐在阳台上探着身子，那声音如大喇叭广播的通知。
韩涵微语：凤凰，归去来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