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徒之死
威廉范巴腾九三年就闻名遐迩了。他那时候刚拍了五部长片。这五部长片好像一口气把他三十二年的生活掏空了。剪完第五部片子,他休息了两年。中间除了出席几个独立电影节,他就窝在家里思索剧本。但好几个剧本都不满意,写了划,划了写。好像他永远不能完成这样的故事。在六月一个炎热的夜晚,他接到妹妹的电话:安德森教父死了。
他脑子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他乘飞机回到了阿拉巴马老家。安德森教父生前居住的教堂虽然还很干净。但似乎开始破败。屋顶上的瓦裂了好多,顶也该换了。似乎安德森一死,房子也开始腐臭。安德森教父去化缘,在回来的路上,被一辆汽车撞死在路上。教父看到了肇事逃逸的人和车牌,但直到咽气都没说出这个名字。
他看了看棺材里躺着的安德森教父。他没有死前的痛苦。好像终于累了,闭上眼睛。他的脸比自己记忆中干瘪了,但入殓师给他涂了唇膏。他好像比生前还要精神奕奕。威廉想到那个在祭坛上用哀怨目光看着信众的牧师。那个不顾自己断腿抚摸威廉头发的牧师。突然觉得想哭。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要拍一部电影。三天之内,他就写出了剧本。他把剧本给亲近的人看了,都赞不绝口。后来环球的人也听说了这个故事,来找他谈话。结果出乎他的意料:环球决定投资这部片子,而且给他全部的权力,也就是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拍摄、剪辑这部电影。环球不干涉。只出钱。
片子拍得很顺利,演员们对剧本也很有兴趣,演起来几乎不用指导。45天的拍摄才用掉三分之二,几乎所有的镜头就已经拍完了,只剩五个场景的戏。整个剧组都沉浸在快乐的氛围中。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都准备好拍摄。事情还是那么顺利,到中午吃饭前,就剩下最后一个场景了。在这个场景里,三个歹徒打劫安德森教父。教父冷静地说了一句:“孩子,你们悔过吧。”拍摄就可以结束了。演安德森教父的人,在这么多天的拍摄中,已经摸清了人物,也摸清了导演喜欢的表演风格。威廉也喜欢这个演员——他刚写剧本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演员。中午,他们事先庆祝,喝了一杯香槟。饭后,补过妆,所有人就位,威廉坐到监视器前,喊了一句:
“action!”
场务打板,三个歹徒上来袭击安德森教父,安德森教父说出了那句话。然后停了一会儿,转头对着监视器看着。其它人也都看着威廉。威廉看了一遍回放,对演员说:
“我们再来一条吧。”
于是又来了一条。
然后再一条。
刚开始大家都有耐心,可十几条过了之后,威廉还是不断地说再来一条。演员又演了一条。威廉看完了,颓唐地坐在椅子里。他想说再来一条。旁边助理看出了端倪,站出来说大家先歇一会儿吧。所有人舒了一口气,停下去喝口水。演员也跑过来和威廉说,问威廉哪里有问题。
威廉有气无力地说:
“感觉不对。安德森教父要更平稳……声音里要有平和、原谅。而且,要更自然……嗯,安德森教父似乎早就盼望这一天了……所以他的眼睛里要有释然,有自己期望的那样的神色……”
演员似乎明白威廉在讲什么,又似乎很茫然。休息过后,又拍了几条。可威廉一直在摇头。助理说要不今天先停下。明天精力好的时候再拍。威廉同意了。
当天晚上,威廉去剪辑室看素材。一幕幕地看过来。越看越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电影。这不是安德森教父。这像安德森教父,但不是。这些素材无法和最后一幕呼应。
第二天,威廉在现场说,我们要重拍所有的镜头。
片场安静了三秒钟,然后一片哗然。所有人都在嚷着。助理也说:我们只剩下10天了。怎么可能拍完所有的镜头呢?环球那边怎么交代呢?演员档期也错不开啊。
威廉坐在导演椅中,就像李尔王。虽然疯狂,但却执着地说着天真的圣旨。助理拗不过他,去找了环球的投资人。投资人当天就飞来现场,和威廉关在小屋里谈了一下午。晚上投资人从屋里出来,两人达成共识:增加三成预算。演员那边投资方搞定,最多加20天时间。20天后,环球要看到粗剪的毛片。
威廉第二天就和演员关在屋子里,他扮演歹徒殴打演员安德森教父。刚开始他没有使力气,一遍遍地排练过后,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他后来几乎是不遗余力地扇演员的嘴巴。到了后来,威廉看着嘴角带血趴在地上的演员,突然跪下去掩面痛哭。
他们再拍摄的时候,剧组的人都提心吊胆。可事情出奇的顺利,几乎没一条NG。他们不到10天就拍完了所有的镜头。剪辑结束,他拿给环球。看完之后,环球的人点着了一根烟,抽完,重重地和威廉握了握手。这个片子在放映时一片好评,后来几十年,这都被认为是威廉最好的作品。可威廉知道,自己没能把安德森教父在银幕复活。晚年的他,在比利弗山庄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直到扮演安德森教父的演员过世,他才从家里出去吊唁。晚上回到家,他喝了一杯香槟,沉沉睡去。
半夜的时候,一阵声音吵醒了他。他拄着拐杖去外面看,三个黑影蹲在客厅翻腾东西。黑影听到声音,向他扑过来。他被带到卧室,一个人把他推到墙边,问他现金和珠宝放在哪儿。他还在迷茫中,另一个人就开始抽他的嘴巴。他一下子被打在地上。嘴里一股血腥气,那味道是那样熟悉又陌生。他咂了一口。又一个巴掌打来,他觉得牙齿有点松动了,血快速地流出嘴角。他明白了,那是几十年前的味道。他看到黑影里眼睛反射的微弱月光,想起了演员的眼神,想起了安德森教父。
他给他们指了保险箱的地方。他们把他带过去,他就打开保险箱。一个人把现金和珠宝装到袋子里。另一个朝他走过来。他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他撑着自己的身体,踉踉跄跄想站起来。他又看和那眼睛对视了一下:
“孩子,你们悔过吧。”
他很欣慰自己终于找到了这句话。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