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英雄冢（七）英雄埋骨

第七回        英雄埋骨

这一日，喊杀声震天动地。

不可一世的蒙古大军汹涌而来，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古老的襄阳城墙。这一日可说是来得太晚，因为城中百姓已枕戈待旦数十年；但郭靖、黄蓉等人心中却又觉得有些早，因为郭破虏、郭襄才携屠龙刀和倚天剑分头突围不久，蒙古大军便已将襄阳城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或许成功突围，亦或许身陷重围，但郭靖等人已无暇顾及。所有留在襄阳城中的人，都已决心与襄阳共存亡。因为襄阳城的后方，便是天下汉人仅剩的半壁江山。

城墙上，弓箭如雨，滚油巨石倾泻而下。元兵踩着同伴尸身奋力攀登，一次次被城上宋兵杀退，却依旧前赴后继如潮攻上。城下的战阵早已崩溃，耶律齐、武三通等早已深陷重围，依然率部奋力拼杀。郭靖见情势危急，对黄蓉和朱子柳道：“你们在城上坚守，我去城下接应。”

黄蓉紧紧抓住郭靖的衣袖，眼中泪光闪烁：“靖哥哥，你一定要小心。”忽地心念一动，取出软猬甲来，叫郭靖一定穿上。这软猬甲原本她是要留给郭襄，郭襄却死活不要，把它硬塞给了郭破虏。郭破虏当时默默收下，临走时却偷偷留在了母亲房中。

郭靖凝视软猬甲，笑道：“以我的武功，鞑子兵本来就难以近身，再穿上这软猬甲，那当真是想死都死不了了。”

黄蓉含泪嗔道：“临上阵前，别说不吉利的话。”

郭靖淡淡一笑，柔声道：“蓉儿，你放心便是，鞑子兵虽多，却绝难伤我。这软猬甲是岳父大人留给他宝贝女儿的，我可不敢霸占。”说着将软猬甲披在黄蓉身上。黄蓉急道：“靖哥哥，你……”郭靖不容她分说，已飞身跃下城墙，落入阵中。

城下鏖战正酣，耶律齐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身旁宋兵一个接一个倒下，他自己也多处负伤，鲜血早已浸透了战袍。城上郭芙见状心急如焚，心中急道：“杨过，你在哪里？求你快来救救齐哥！我愿给你跪下磕头！”可杨过却又哪能听见？她情急之下竟从元军的云梯攀爬而下，挥剑斩杀冲上来的敌兵。耶律齐抬头望见妻子如此，心中一震，喝道：“芙妹，别乱来！”

黄蓉听到他呼喊，朝郭芙望去，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忙叫道：“芙儿快上来，危险！”话音未落，“嗖嗖嗖”几支利箭已射中郭芙后心，她手臂一软，立时脱手跌落，从云梯上直坠而下。

黄蓉惊叫一声，只觉心神俱裂。耶律齐眼见妻子坠落，大喝一声，挥舞长枪冲向云梯。正所谓“一夫拼命万夫莫敌“，他如疯虎般冲杀过去，元兵纷纷避让，竟被他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在云梯之下找见妻子。只见她口鼻流血，奄奄一息，耶律齐心如刀绞，紧紧抱住郭芙，身后元兵立时涌上，将他夫妻二人乱刀砍死。

黄蓉在城上目睹这一切，只觉天旋地转，踉跄后退几步，幸亏朱子柳及时扶住，这才没跌坐在地上。黄蓉抹去眼泪，目光急寻丈夫郭靖身影。只见郭靖已冲杀至武三通和耶律燕身旁，将二人所部奋力救出。他自己为众人断后，一套杨家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尖所至，敌兵纷纷倒地。

黄蓉道：“我去救靖哥哥！”说着便要下城。朱子柳急拦道：“郭夫人！你万不可意气用事，眼下襄阳城的安危全系于你一身，你若有个闪失，襄阳城必将不保！”

黄蓉闻言心中一凛，想起自己责任重大，只得强忍悲痛，眼睁睁看着郭靖在元兵重围中浴血厮杀。

郭靖正杀得兴起，忽听一声长啸，跟着只觉身后一股凌厉掌风袭来，他不及回头，左手向后使一招“神龙摆尾”硬接来掌，跟着右手横枪一扫，周遭元兵无不跌飞出去。他回身一看，只见雪鹰老人白发飘扬，沉声道：“郭大侠，咱们来比试比试。”

郭靖扬声道：“好！”两人掌风相交，声震四野，各自退后一步，都觉对方内力深厚，心中暗自佩服。雪鹰老人忽道：“郭大侠，你有什么未了之事，不妨告诉我，雪鹰日后赴汤蹈火也要帮你办到。”言下之意竟是郭靖今日难以生还。

郭靖不以为忤，淡然一笑，朗声道：“倘若郭某身死，还请雪鹰兄告诉忽必烈大汗，请他务必善待襄阳百姓。”

雪鹰老人闻言一怔，抱拳道：“郭大侠大仁大义，天下唯你一人当得起‘大侠’二字！”

郭靖回望城头黄蓉身影，心道：“我若死了，你定然也不肯独活。咱俩即便不能葬在一起，黄泉路上也是要一起走的。”他定了定神，对雪鹰老人道：“雪鹰兄，郭某近年来难逢敌手，颇觉寂寞；今日能和你这等高手一决高下，真乃平生快事！恕我直言，我若占得先手，只怕你再无反击之力，请你先进招吧。”

雪鹰老人见郭靖说得坦诚，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之感毫不掩饰，不觉心生敬意，点头道：“好，小心了！”说罢五指成爪，凌空一抓，带起一股狂风直扑郭靖面门。郭靖不敢怠慢，施展七十二路空明拳招架。雪鹰使的是天山绝学“孤鹰爪”，爪势凌厉，郭靖一眼便看出其中奥妙，使出至柔拳法相对，拳风绵密，将雪鹰老人的爪势一一化解。

雪鹰老人是一代宗师，虽一交手便落了下风，却是不换不忙，瞅准时机反手一记“鹰击长空”，爪影如电，直取郭靖咽喉。郭靖拳风密不透风，化开雪鹰攻势，不料雪鹰骤然变招，身形如鬼魅般欺近，左手一掌拍向郭靖胸口。郭靖急退半步，雪鹰掌势却如潮水般连绵不绝，正是天山一脉至阴至柔的“连山正气掌”。这掌法看似柔和，却暗含无穷内劲，如连绵不绝的山峦，层层叠叠。郭靖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猛地一招“亢龙有悔”，以至刚对至柔，以一力降十会。雪鹰出其不意，被震退数步，郭靖立时纵身跃起，一招“飞龙在天”攻向他面门。雪鹰不闪不避，出掌相迎，待双掌正要相撞，忽地手腕一翻，使出一记“鹰翔九天”，掌力化作螺旋气劲，瞬间将郭靖掌力化解于无形。

郭靖跃开一步，大呼痛快。雪鹰却是有苦难言——他用上毕生功力堪堪将郭靖掌力化解，却被震得手臂酸麻、真气翻涌。郭靖若此时再施重手，他必败无疑。

郭靖早已看出雪鹰老人处境，笑道：“雪鹰兄果然厉害，郭某不成，得缓上一缓。”

雪鹰见他竟顾及自己颜面，刻意想让，对他愈发敬佩。雪鹰老人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郭大侠胸怀坦荡，武功盖世，老夫佩服。雪鹰空负一身武艺，今日方知天外有天。”

郭靖讶道：“胜负还没分呢，雪鹰兄何出此言？”

雪鹰摇头道：“胜负早已分了，郭大侠乃人中之龙，区区雪鹰怎能与之争锋？我今日输的心服口服，从此以后，江湖上再无雪鹰之名，唯有郭大侠威震四方，侠名远扬！”又上前附耳道：“今日蒙古军中来了个叫亦思马因的回回人，给大元皇帝献上了一个叫什么‘回回巨炮’的玩意，据说威力极大，比霹雳车厉害数倍，郭大侠请一定小心。”说罢身形一闪，消失在千军万马之中。

郭靖心念一动，正要凝神细思，却见元兵又围了上来，只得挥枪迎战。

这边黄蓉在城头望见郭靖击退雪鹰老人，心神稍定，忽闻另一侧传来一声怒喝，忙转头望去，只见武三通正嘶吼着朝着一个骑马的彪形大汉冲去。那人虎背熊腰，一脸络腮胡子，右手握着一柄镀金大刀，左手却提着一个人头。黄蓉虽看不清那人头面容，但见武三通那悲痛欲绝的神情，猜到那定时武敦儒的首级。

黄蓉心中一紧，忙运内力高呼：“三通兄，切莫冲动！”武三通却似未闻，发疯般冲向那大汉。那大喊呼啸一声，胯下骏马忽如电闪雷鸣般疾驰而出，手中大刀寒光凛冽，迎头劈向武三通。武三通见对方转瞬即至，心头一凛，举起长枪格挡，只见寒光一闪，长枪应声而断，武三通脖颈立时血溅三尺，头颅高高飞起，被那大汉一把接住。耶律燕一声惨叫，双腿一软，颓然倒地；黄蓉也只瞧得心惊胆颤，目瞪口呆。

那大汉仰天长笑道：“我乃‘金刀镇辽东’崔胜龙，中原武林还有什么像样的高手敢与我一战吗？”

只见一伙元兵已围上耶律燕，正要将她生擒活捉，崔胜龙又道：“捉这娘们有什么用？让我一刀将她砍了！”黄蓉心急如焚，但又一时无计可施。

忽听一阵惨叫震天，只见郭破虏挥舞着屠龙刀冲杀而来，所到之处无不人仰马翻。原来他持刀向南方突围，却遇上元将阿里海牙重兵拦截，郭破虏率部奋勇拼杀，却始终无法冲出重围，索性横下心来奔回襄阳，决意与父母一同殉国。

崔胜龙见郭破虏在阵中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怒喝道：“贼子受死！”纵马朝郭破虏奔去。郭破虏见他手提武三通、武敦儒头颅，心中怒火中烧，策马迎上。若论刀法，郭破虏半路出家，远比不上崔胜龙功力精湛，但此刻二人策马互冲，胜负只在一刀之间。只见两条身影转瞬间交错而过，金铁交鸣，崔胜龙那把镀金大刀已被屠龙刀削成两截。

崔胜龙面色大变，忙策马奔逃。郭破虏紧追不舍，喝道：“贼子休走！”他胯下紫电宝马神骏非凡，渐渐将崔胜龙赶上，只见他手起刀落，崔胜龙登时身首异处，血洒长空。

      郭破虏回马来到耶律燕身旁，众元兵早已一哄而散。他俯身扶起耶律燕，轻声道：“嫂嫂别怕。”耶律燕含泪道：“多谢破虏为我公公和夫君报仇。”忽地惊呼道：“破虏小心！”

郭破虏一凛，转头却不见有何凶险，再回头间却见耶律燕已将一柄短刀刺入自己胸口，鲜血不住喷涌而出。郭破虏大声叫道：“嫂嫂！”耶律燕嘴角泛起一丝惨笑，旋即气绝。

郭破虏悲痛欲绝，只听城头朱子柳喊道：“破虏，城门危急！”郭破虏身在乱军之中，望不见城门情形，心中一紧，当即挥刀杀向城门。冲杀一阵，只觉周遭元兵越聚越多，周遭尸体已堆积如山，元兵却仍如潮水般涌来。郭破虏心中明白，今日已无退路，唯有血战到底。他连声怒喝，刀锋所指，尽是残肢断臂。胯下紫电宝马早已遍体鳞伤，却依旧奋力疾驰。

待他冲至城下，紫电宝马终于踉跄倒地。此时城门已被元兵冲开，朱子柳正率众拼死守卫。郭破虏怒吼一声，挥刀直冲敌阵，杀得元兵四散而逃。朱子柳见郭破虏赶到，长舒一口气，忽地一头栽倒，只见他身上早已血迹斑斑，郭破虏将他扶起，却见他已是气若游丝，活不成了。

郭破虏心中悲愤交加，仰天喝道：“精忠报国，血荐轩辕！”周遭宋兵士气大振，纷纷振臂高呼：

“精忠报国，血荐轩辕！”

元兵又一次冲杀而至，郭破虏双眼血红，挥刀如风，接连杀退数波敌军。他身中数创，血流如注，渐绝气力四散，竟已举不起屠龙刀来。元兵上前将他围住，此时周遭宋兵尽皆战死，只剩郭破虏一人孤身立于城门之下。郭破虏惨笑一声，一把将头盔掷于地上，仰天道：“破虏今日不能击破胡虏，愧对父母，愧对百姓！”说罢举起右掌在自己额上重重一击，登时鲜血迸溅，气绝而亡。

元兵见郭破虏尸身兀自倚刀而立，怒目圆睁，尽皆不寒而栗，竟无人敢近前。黄蓉眼见爱子惨死，心如刀绞，她强忍悲痛，指挥弓箭手齐发，一时间箭如雨下，元兵纷纷倒退。她又含泪亲自擂鼓助阵，只听鼓声震天，宋军虽已是强弩之末，听到鼓声却无不精神一振，各自奋力拼杀。郭靖听到鼓声中隐含悲壮，心中一震，扬声道：“好！就以这鼓声为我壮行！”宋军在郭靖、黄蓉带领下，拼命死战不退，竟将元军又逼退回去。

远处忽必烈见状，眉头紧锁，喃喃道：“有郭靖、黄蓉在，襄阳城果然难以攻破。”

宰相阿合马上前道：“陛下，是否要用回回巨炮？”

忽必烈沉吟片刻，默然点了点头。阿合马领命而去，不多时，元兵推来数门高大投石车，对准襄阳城齐射而出，巨石如狂风骤雨砸向襄阳城头，只听轰隆声震耳欲聋，城墙轰然坍塌，只剩一片尘土飞扬，擂鼓之声也戛然而止。

郭靖心头大震，怒喝一声，用出全力将手中长枪向蒙古中军大营掷出。只见长枪凌空划出一道弧线，掠过忽必烈头顶，直插入中军大旗，旗杆应声而断。忽必烈惊得目瞪口呆，一群侍卫立时将他团团围住。

郭靖忽觉背心一凉，竟是被元兵偷袭刺中，他强忍剧痛，回身一掌将那元兵击得脑浆迸裂，跟着施展降龙十八掌，向襄阳城门杀去。他掌掌尽用全力，元兵哪能阻挡？只见一路血肉横飞，郭靖终于杀到城门前。

此时襄阳城门已成废墟，郭靖一眼便找到妻子，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黄蓉此时浑身血迹斑斑，气息微弱，手中兀自紧握鼓槌。郭靖泪眼模糊，脑中忽地闪现往昔种种——初见时的小叫花、赵王府里并肩脱险、携手拜师洪七公、明霞岛智斗欧阳锋叔侄......两人携手相伴，从少年走到白头，历经无数风雨，生死相依，如今终于在这襄阳城下的废墟中走到尽头。

黄蓉缓缓睁开眼，伸手和他紧紧相握，眼中闪过无尽温存，勉力张了张嘴，却已发不出声音。郭靖和她心意相通，轻声说道：“蓉儿，今生有你相伴，我也是无憾。你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黄蓉眼角滑落一滴泪，嘴角微扬，握着郭靖的手渐渐松开，郭靖心如刀绞，兀自死死攥住；另一只手却忽地垂下，鼓槌“当啷”一声落在碎石之上，清脆而悲凉，似是为两人一生情缘敲响余音。

郭靖凝视着黄蓉脸上最后一抹笑容，渐觉昏昏沉沉，眼前景象逐渐模糊，耳畔只余一阵嗡鸣。他抬眼望去，见漫山遍野的元兵呆立原地，怔怔看着他。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气力以蒙古语高喊道：“求陛下放过襄阳百姓！”说罢伏在妻子身上，一动不动。辽阔的战场上寂静无声，任凭郭靖的遗言在风中回荡。

  襄阳残破的城墙上忽地高挂起一面白旗，随风猎猎作响。跟着只见吕文焕领着襄阳文武官员自缚双手缓缓走出，面朝元军齐齐跪下。忽必烈纵马上前，昂首走过吕文焕等人身旁，停在郭靖、黄蓉尸身之前，翻身下马拜了一拜。他旋即起身，举起手中长刀，高喊：“巴特尔！”

“巴特尔”在蒙古语中意为“英雄”。漫山遍野的蒙古士兵齐声应和，一时声震四野，余音不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