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平凡的世界》(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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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山湾里,坟堆连着坟堆。坟堆前都立着墓碑。有几座新坟,生土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上面飘曳着引魂幡残破不全的纸条。
“你……对处自己有什么打算?”晓霞小声问。
“我准备一辈子就在这里呆下去……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这是理想,还是对命运的认同?”
“我没有考虑那么多。我面对的只是我的现实。无论你怎样想入非非,但你每天得要钻入地下去挖煤。这就是我的现实。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自己想改变就能改变了的。至于所谓理想,我认为这不是职业好坏的代名词。一个人精神是否充实,或者话说得有无意义 ,主要取决于他对劳动的态度。当然 ,这不是说我愿意牛马般受苦。我也感到井下的劳动太沉重了。但要摆脱这种沉重是不可能的。再说,千百万人都这样沉重。你一旦成为这个沉重世界里的一员,你的心绪就不可能 只关注你自身……唉,咱们国家的煤炭技术是太落后了。如果 你不嫌麻烦 ,我是否可以卖弄一下我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你说。”
就我所知,我们国家全员工效只出零点九吨煤左右,而苏联,英国是两吨多,西德和波兰是三吨多,美国八吨多,澳大利亚是十吨多。同样是开采露天矿,我国全员效率也不到时两吨,而国外高达五十吨,甚至一百吨。在西德鲁尔矿区那里的矿井生产都用电子计算机控制……
人就是这样,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就对他的工作环境不仅关心,而且是带着一种感情在关心,正如我关心你们的报纸一样,我也关心我们的煤矿,我盼望我们的矿井用先进的工艺和先进的技术装备起来,但是这这一切首先需要有技术水平的人来实现,有了先进设备,可矿工大部分连字也不识,狗屁都不顶,对不起,我说了句矿工的说话,至于我自己,虽然高中毕业,可咱们那时没学什么,因此我想有机会去报考局里办的煤炭技术,上这个学校,对我是切实可行的,我准备在一两年中一边下井干活,一边开始重学数理化,以便将来参加考试,这也许不是你说的那种理想,而是一个实际打算……”
孙少平自己也没觉得,他一开口竟说了这么多,这使他自嘲的想:!他的说话口才都有点像他们村的田福堂了。
晓霞一直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用那只小手紧紧握着他的大手。
"还有什么实际打算?"他笑着问.
“还有……一两年后,我想在双水村箍几孔新窑洞。"
“那有啥必要呢?难道你像那些老干部一样?为了退休后落叶归根吗?”
“不,不是我住,我是为父亲做这件事,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件事对我有多么重要,我是在那里长大的,贫困和屈辱,给我内心留下的创伤太深重了,窑洞的好坏,这是农村中贫富的首要标志,它直接关系一个人的生活尊严,你并不知道我第一次带你去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心里有多么自卑和难受,而这主要是因为我那个破烂不堪的家所引起的,在农村箍几孔新窑洞。在你们这样家庭出身的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但对我来说,这却是实现一个梦想,创造一个历史,建立一座纪念碑,这里面包含着哲学,心理学,人生观也具有我能体会到的那种激动人心的诗情,当我的巴特农神庙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从这遥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他的辉煌,瞧吧,我父亲在双水村这个乱纷纷的共和国里将会是怎样一副自豪体面的神态?是的,我20来年目睹了父亲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岁时就为此而伤心的偷偷哭过,爸爸和他的祖宗一样,穷了一辈子而没光彩的站到过人面前,如今,他老了,更没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已经有能力,至少让父亲活得体面,我要让他挺着胸脯站到双水村众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让他晚年活得像旧社会的地主一样,穿一件黑缎棉袄,拿一根玛瑙嘴的长烟袋,在双水村的闲话中心大声地说着闲话,唾沫星子溅别人一脸!"
孙少平狂放地说着,脸上泪流满面,却仰起头大笑了。
小霞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亲爱的人,她完全能理解他,并且更深地热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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