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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无雨风细细:追忆父亲与公公

2024-04-03  本文已影响0人  随风似水
原创非首发,首发百家号,ID:随风静水,文责自负。

雨纷纷、风细细,四月依然吹着往年的风。记忆中,无论清明前怎样的碧落扶光,到清明时,总会落雨。四月也是踏青时节,近年来,清明多无雨,唯微风激起哀思。

忆起父亲总是雨,他走时在雨天,在他墓前祭拜时也总是雨天,一年又一年,那样的雨在心中仿佛渐渐小了,抑或,父亲在他乡早已晴空万里。去年立冬那日,公公走完他84年人生。那一天,艳阳高照,我以为他去了天堂,我早逝的父亲也在那里。而今想起他们,我的世界已无雨,唯有静寂山岗上一片温热的阳光。

               

在老家那些年,年年清明,我们一大家人就会到山上祭拜逝去的亲人。那里,埋着我的爷爷奶奶,还有父亲。父亲过世前一年清明,病重的他还让我们搀扶着上山祭拜爷爷奶奶。那一天,细雨霏霏,山路泥泞,父亲艰难行走,在爷爷奶奶墓前点香插蜡,虔诚祷告的画面又浮现眼前。翌年,父亲就埋在了那里。

父亲过世后的前些年,每每清明上山,即使上山前无雨,上山后雨也会落下,在他墓前祭拜,雨水与泪水交织。父亲委实走得太早,那时的我太年轻。

那年的十二月十五日下午两点十分,不时在我记忆中重现,陈年往事自行爬了上来。那天飘着小雨,上午赶到医院时,父亲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病床上。医院刚有了暖气,我把手伸进父亲的被窝帮他理顺衣服,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肤,他说,“你的手好凉。”这是他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下午我赶回单位上班,母亲接替我。刚上班不久,就接到医院的电话,说父亲昏迷,在抢救。

那天真冷,我跑出了汗。父亲就要死了的念头在那时才强烈地感受到。之前,脑海里偶尔闪过这个念头,赶紧打消。病房中好多人,我挤了进去,父亲已闭上了双眼。他的身体依然温热,我抚摸着他的手、腿、脚,像小时候那样大哭,仿佛要把十几年积攒的泪水一次性倾倒,再也不管周围人的眼睛。

在我眼中,父亲并不是绝症,心脏病好几年了,每次皆因晕倒送进医院,稳定一些就出院。住院时间最长那次是安装心脏起搏器,以为装好了就没事了,父亲说等十年再换,那时自己也六十多岁了,岂知装上才半年就走了。我以为父亲不知道自己这么快会走,他过世后,回想曾讲过的话,他岂能没有预感。

父亲走的前一周,我因一件小事跟他置气。父亲察觉到我对他的嫌隙,抑或也是冥冥中,一向不擅表达感情的他以少有的温存跟我谈话,回顾他对我从小到大的悉心照顾,我背对着他无半句言语任泪水直流。我尽义务般照顾重病的父亲却与他少有精神交流。明知父亲很想与我沟通,年轻倔犟的我却佯装不知,用沉默对抗。总是羡慕别人父女间的亲密,自己的父亲生就一幅拒人千里的面孔,父女间总是隔着长长的距离,记忆中几乎没有情感上的交流。习惯他的严厉少有的温情让我无所适从,竟错过了最后一次本可以痛彻心扉的情感交流,留下永远伤痛的回忆。

年轻时以为时间似流水流不尽,什么都来得及,而今时间似水流一去不返,错过的永不再来。

整理父亲的遗物,翻出他年轻时写给母亲的信,发黄的信纸上有不少诗,没想到严谨、刻板,理工科出生的父亲还会写出如此优美的诗句,更让我惊讶的是一首写给爷爷的长篇叙事诗,情真意切。父亲严肃的面孔下竟然有那样的柔情与浪漫。

每当我走在路上看见拿着测量仪器的人总感到温暖,父亲在大学里教测量。我曾因需写一篇报道观摩过父亲上课,他与学生拿着仪器测量的情景,他浓重的地方口音,他甩头发的样子恍然如昨。

长眠地下的父亲可曾知晓,多年来,他的学生不远千里一批又一批到他坟前祭拜,父亲走时尚未花甲,而今他的学生也近花甲了。同父亲感情最深的是八五级那届学生,2005年这些在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学生因校庆又回到母校,从父亲的墓地悼念回来他们激动地谈到父亲,感慨父亲这样真心为学生的老师现在越来越少了;谈到他们当初为了避免出早操骗过父亲的把戏。父亲是一个多么简单的人呀,有时甚至单纯得像个孩子。那五官轮廓分明的刚硬面容、瘦小单薄的身躯有着怎样的热情!他那过于严格、严肃、严谨,内外皆方的个性很难让人喜欢,那热情却不会消逝在时光里而是随着岁月流逝一寸一寸刻在我心底。

印象最深的是2021年国庆,还是八五级那届学生。他们回母校参加进校四十年聚会,四十年前,父亲是他们的班主任。青春是用来怀念的,有些人也是用来怀念的,父亲也是他们青春的怀念。

约定扫墓的头天晚上瓢泼大雨,翌日清晨转而小雨,走到山下,雨停了,冥冥中,是父亲在护佑吗。一行16人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走到父亲的墓前,缅怀躺在墓地中的老师。

倘若父亲能见到四十年前的学生,该是怎样一番景象。我们欢聚一堂,他们一个个回味当年父亲留给他们印象最深的一幕。有的学生说胃疼住医院,父亲为他送去热粥;有的学生说新生报道时,父亲到火车站去接他;有的学生说父亲检查寝室卫生,把手伸到桌下的犄角旮旯,他们做领导后也学到这招;有的学生模仿父亲甩头发的姿态、父亲的口头禅……多数学生回忆父亲当年的事情,惟外号叫“小龙女”的女生回忆在他们毕业12年后的那次聚会,说她和另一名女生在学校碰见父亲,父亲坐在花坛边,那时已病重,正坐下来休息。那是父亲去世的前一年,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他们的聚会。那时,父亲再不是曾经健步如飞的中年男子,而已步履缓慢未老先衰,工作单位到家不长的一段路程,也会走走停停;那时,他的头发尚未斑白、眼睛也未老花,然而真的走不动了,衰弱的心脏承受不住生命之重,不到花甲便化作西天的云彩。

许多年来,是什么让他们迢迢万里再三到墓地缅怀父亲,是锁在老照片中父亲温暖的笑容和他们青春的容颜,是父亲清澈双眸、爽朗笑声。父亲种桃种李种春风,却未看见硕果累累的秋实,但那个秋天,父亲应该欣慰了。人生不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纵然岁月带走一切,却依然有清澈蓝天;无论多么萧瑟的秋,也有灿烂千阳。

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清明过去了。有时,清明无雨,阳光璀璨,我们一大家人上山,穿过一片片油菜花地,路过一户户农家,狗狂吠,我们谈笑风生,宛若踏青。父亲的坟上已长满野草,小叔拿镰刀一一割去,又加些新土。无雨也无泪,时间淡去一切,浮浮沉沉二十多年,父亲散发的光与热在岁月中凝聚成酒,每年清明打开记忆的酒瓶,朦胧中,父亲依然是年轻的样子,依旧是我们的五口之家。

                 

又一年清明,无雨。离开故乡后,只能让风寄去对父亲的哀思。今年也是公公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明,也只能让云寄去哀思。

想起公公,眼前便浮现侯孝贤镜头里的画面,远镜头下,渐渐消失于原野中的小小身影。

公公的肉体没有痛苦挣扎,像一片秋叶徐徐落入大地,融进冬的序曲。亲人们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声,惟有静寂的诵经声,祈祷他的灵魂飞向天堂。公公的遗容安祥平静,仿佛沉沉睡去,人生最好的谢幕莫不如此吧。

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大都哭着,不得不来;离开时,也大凡哭着,不得不走。公公虽没有与我们潇洒地挥挥衣袖作别,却也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的遗憾,相信他已化作西天的云彩。

去年立冬那日,接到先生的电话说公公情况很不好,又送进了ICU,他已买好翌日最早的航班,让我与孩子等通知看什么时候回去。接到婆婆的电话已晚上九点多,说公公在救护车上,正在往家赶,医生已放弃抢救。遵从公公愿望,也是当地风俗,要从家里走。从医院到家需一个半小时车程。我们晚上肯定无法赶回,一边订翌日最早的航班,一边祈祷公公能坚持到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已过凌晨12点,先生打电话给婆婆,沉默片刻方开口:“爸走了。”

2022年夏天,婆婆决定将老家破败不堪的老房拆了重建新房。那时,公公虽患脑梗多年,生活尚能自理,每天还可坚持锻炼身体。全家皆期待早早建好新房,公公婆婆早日住进去,却又都担心公公的身体,唯恐公公等不到那一天。新房动工后,公公身体每况愈下。婆婆说,她身上有两座大山,一座是公公的病,一座是建新房。建新房的工程很大,公公生活渐渐不能自理。感染“新冠”住院后,我们想着等他出院后就买轮椅,能在新房多住几天也好,岂知,他只在新房待了短短十分钟!但到底是回家了。

起草公公的悼词中,我查看了他的档案。在一张张表格、一份份鉴定中,略微了解公公的生平,有些鉴定虽有失偏颇,却也能看出公公一生的为人。

贫困农村家庭出生的公公,在该上学的年龄只能去放牛,直到18岁,在他苦苦哀求下,父母才勉强同意他上学。18岁才上学的公公以五年时间完成了小学、初中全部课程。初中毕业,在那个年代就算有文化的人了。也因此,1958年得以应征入伍,成了舰艇大队一名战士。部队鉴定上有很多优点,不外乎吃苦耐劳、兢兢业业、不计个人得失之类,却有一条缺点引起我的注意。缺点写着,“有时个性太强,不太听众领导指挥。”或许,恰是这样的优缺点,得到当时领导赏识,欲推荐他上军校,可就在此期间,他患肺结核,只得提前转业。与常人眼里的“远大前程”插肩而过,也成了他此生的遗憾。孩子刚上幼儿园,公公就对儿子说将来要当将军。临终前一个月去医院看他,他已出现谵妄,还对已成人的儿子说要做将军。将军梦伴随了他的一生,在公公后来平凡的人生中,我以为他不比成为一名将军逊色。

人生就像莫泊桑在《一生》中所写:“人这一生,既不像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想的那么坏。”公公的一生何尝不是呢。

公公转业到地方,先后在县供销社、农机厂、粮食局工作。抑或过于耿直、太坚持原则的个性,让他在非常岁月中遭迫害、被毒打。漫长的冬天过去后,上世纪八十年代,公公迎来了他的春天。他从县电厂的车间主任晋升到电厂厂长、书记。公公说他的头发就是那时开始纷纷脱落。他后来调到县工商局,直到退休。儿女偶有谈起他过去的辉煌,他的眼睛瞬间就亮起来,话也多了。

葬礼上来了许多人,在公公遗像前、在哀乐声中,大家默默流泪,向他告别。其中有一位满头银丝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向公公的遗像深深鞠躬,久久未离去。后得知,这位老人已82岁,曾是公公的部下,每年都要来看公公。老人毕业于浙江大学,因而,公公特别器重他。事实证明公公的眼光,后来此人辞职到上海创业,开了好几家公司,现在还未彻底闲下来。公公最后能了却心愿从家里离去,正是这位老人给予的帮助。是他动用私人关系,调派带制氧设备的救护车,才让公公得以活着回家。恰因他当初落难时,周围多数人落井下石,公公反为他说好话。公公当初仅凭本性为人处世,却为自己积了阴德。山不转水转,抑或一个人不经意说了一句好话、做了一件好事就帮助了别人的一生,道理都懂,却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我初见公公时,他已退休,忙于打理家里的小菜园与琐碎的家务,闲下来时就是读报、看电视新闻,电视剧只看战争片。公公与我很少交流,他本不擅言词,又讲不好普通话,而我也听不懂他讲的闽南语家乡话,他有时会直接把家乡话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讲出来,我理解则完全是另一种意思,闹出不少笑话。他到我家里来,独自去理发,本想理平头,把闽南语“平顶”用普通话直接说给理发师,理发师听不懂,被理了光头回来,让我们笑了好长时间。公公不好意思摸摸自己光头嘿嘿笑着的模样恍然如昨。

孩子满周岁时,我们回老家,公公携婆婆与我们到温州给他的老师拜年,彼时,公公六十多岁,想他的老师应该很老了。待见面时,方发现老师看上去跟公公差不多岁数,公公对老师与师母非常恭敬,简直像个小学生。后来,我问公公,老师怎么这样年轻?公公说老师本来就不比他大几岁,老师有学问呀!年纪轻轻就师范学院毕业教他们了。婆婆说公公每年春节都要给老师拜年。而今,老师还在,这个老学生却再也不能给他拜年了。

彼时,婆婆的母亲还在,老人八十多岁,与儿子住在乡下,自己开伙。我们每次回老家,公公婆婆皆会带我们去看老外婆。一行人从县城走过去,一个多小时路程,公公挑着带给外婆的东西,大包套小包,大部分都是吃的。我们要帮忙,他不让,一个人挑着重物走在最前面。我们在后面谈笑风生,走在光影斑斓的乡间小路上,公公挑着箩筐的背影,我们尾随后面的身影,宛如侯孝贤镜头下的画面,却是昔在今不在。来到老外婆低矮、黝黑的小屋,公公把东西拿给外婆,外婆还要亲自煮给我们吃。公公就大声跟老人聊天,老人有些耳聋,声音也很大,虽说听不懂他们讲什么,却感温暖。老外婆以96岁的高龄去世,如今,公公可以在天堂继续给老外婆尽孝了。

公公对婆婆很依恋,年龄越大越甚,无论是身体还是情感上。孩子刚出生时,婆婆独自来照看,不慎弄伤了手指,公公在老家天天打电话问候。婆婆“嗔怪”道,“跟他说好了好了,还天天问。”我听过公公对婆婆说过最浪漫的话,“下辈子我还要娶你。”公公好几次病重出现险情,皆是婆婆及时发现,送进医院,也是婆婆悉心照顾,让他日渐康复。几十年来,婆婆不会烧饭,公公承担了这项家务,不像他那个年代的男人多数认为烧饭是女人的“专利”。两人虽不时拌嘴,争得面红耳赤,却依然不满足今生今世在一起。公公病逝前住院期间,对婆婆尤为依恋,后来身体不能动,讲不出话来,一会不见婆婆,眼睛便四处寻找。婆婆每次去取药、找医生,先要跟他讲,他点点头,待婆婆回来时,又含糊不清问她去哪了?疾病偷走了他的记忆,让他只能忆起往昔,眼下的事瞬间就忘,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婆婆的声音、身影。

先生说他也小时很怕公公,走在路上,总出应用题考他,做不出就要拍他脑袋。我看到的公公却是对孙儿、孙女们非常慈爱,或许隔代亲吧。孩子八岁那年,我们去西湖玩。公公肩上扛着三岁的外孙女,令儿子羡慕不已,也想让爷爷把他扛在肩上。公公说扛不动了,又笑着做出要扛他的样子。那时,公公笑得好开心。

公公一直有照全家福的心愿,一大家人凑齐还真不容易。2017年春节,我们都回去了,在小姑子家里,请来照相馆里的摄影师,终于拍出那张珍贵的照片,我们皆笑得好灿烂,尤其是公公。

去年国庆去医院看公公,他让我们给他拍照,与孙儿孙女合影,让他笑一笑,他很听话地裂着嘴,虽说鼻腔里的插管让他的笑容有些怪异,却留下了最后一抹微笑,那一瞬他是开心的。

父亲尚未来得及与公公见面,便早早离开了人世。他们会在天堂相遇吗,中年的父亲与老年的公公会相认吗。而今,忆起他们,已是晴空。

被岁月风干的日子,小心翼翼藏在记忆里。落叶辞山林,空山几度绿,清明时节,父亲与公公的灵魂已飞向温暖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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