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13 | 采薇，战争哪里有凯旋的呢？
《诗经名物图》
《诗经·小雅·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简释】
1.薇：豆科植物，今俗名称大巢菜，可食用。一说指野生的豌豆苗。
2.玁狁（音显允）：北方少数民族戎狄。
3.盬（音古）：止息。
4.騤騤（音魁）；马强壮的样子。
5.腓（音肥）：隐蔽
6.鱼服： 鱼皮制的箭袋。
7.弥（音米）：弓两端拉弦的地方。
8.孔棘：很危急。
很早以前读《世说新语》，有一则故事说：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意思是说：谢安趁侄子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问道：“《诗经》哪一句最好？”谢遏（谢玄）称颂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安道：“应该是‘訏谟定命，远猷辰告’最好。”他认为这一句最具有风雅人士的深远意境。（訏谟定命，远猷辰告：雄才大略定方针，大政及时昭告人民。-《大雅.抑》）
至此，不能不提拥有“柳絮之才”之称的才女谢道韫，她是东晋宰相谢安的侄女，谢氏家族的才女。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一次叔父谢安问她，“《毛诗》中何句最佳？”谢道韫答道：“诗经三百篇，莫若《大雅·嵩高篇》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谢安大赞其雅人深致。
两段对话问答，姐姐谢道韫和弟弟谢玄的回答明显不同，谢道韫更胜一筹，其志向高远，神情散朗，颇有东晋之“林下之风”。
谢玄少时顽劣不羁，谢道韫对其进行劝勉，以其不同凡响的志向气度，激励着谢玄的心志，显示着不让须眉的胸怀。后来谢玄努力奋发，不仅成为一名清谈场上的名士，更成为一代名将，成为中流砥柱的人物。所以谢玄一生非常敬重姐姐。
1.
每次读《采薇》都会想到这个故事。《诗三百》实在太有名了，自古以来，那么多文人雅士都会诵读品读，无论是享受其音韵美，文辞美，还是其中的教化意义，都值得今人沉思。
谢玄喜欢的这个句子，我也深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情画意，又有着淡淡的忧伤。以前写文章，总爱引用这句话作为开头或结尾，写完文章后发现全文都是白开水，唯有此句华光灿烂。唯有愈加敬畏《诗三百》，和更安静的潜心读书。
美的令人窒息的句子，来自极富诗意的诗篇《采薇》。采薇采薇，多么美的名字，怪不得女孩起名字要来翻阅《诗经》了。柔嘉，徽音，燕燕，白露，青青，蓁蓁等，字，词，音怎么看，这么读都觉得情意绵绵，柔顺雅致。不过在研读了《诗经·小雅·采薇》之后，想必谁也不会给自家姑娘取名“采薇”了，在这里，小小的“薇”是株悲苦的植物呢。
薇，根据植物资料记载，又名野豌豆，有很多种类，有的花色艳丽，可做观赏花卉。不过《诗三百》里提到的“薇”应该都是作为野菜食用。一说“薇”是大巢菜，可食用，是旧时饥荒年间的救荒野菜。苏东坡有文记载：“菜之美者，蜀乡之巢，”“巢”即为大巢菜和小巢菜。据说大巢菜可食用，小巢菜通常做饲料。
伯夷叔齐 烤薇菜
2.
采薇，采薇，还想说个故事。
伯夷、叔齐是商末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死后，两人都不愿意登位，先后都逃到周国。周武王罚纣，两人人叩马谏阻。武王灭商后，隐居在首阳山，采薇而食，后，两人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留有一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大意指，天下都归顺于周朝，而伯夷、叔齐以此为耻，坚持大义不吃周朝粮食，隐居于首阳山，采集薇蕨来充饥。又想天下是周朝的，这首阳山，这薇菜也是周朝的，两人遂绝食，作了一首歌，后饿死在首阳山。
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宁死不愿意失去气节的大义精神，影响了后世许多文人学者，和帝王将相，皆纷纷以各种形式歌颂褒扬伯夷、叔齐。
孔子在《论语》中曾先后多次赞颂伯夷、叔齐，评价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也”。屈原在《九章·橘颂》中把夷齐作为自己为人处事的榜样，“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东晋陶渊明称颂道：“采薇高歌，慨想黄虞。贞风凌俗，爰感懦夫。”
唐白居易有诗云：“朝采山上薇，暮采山上薇。岁晏薇已尽，饥来何所为？坐饮白石水，手把青松枝。击节独长歌，其声清且悲。”
南宋文天祥，在被俘囚禁时，曾写过一首《和夷齐西山歌》：“彼美人兮，西山之薇矣。北方之人兮，为吾是非矣。异域长绝兮，不复归矣。风不至兮，德之衰矣。”
虽，这个“采薇”故事和《诗三百》里的《采薇》所讲述的是截然不同的故事，可我在此提到的缘故，是因为如此卑微的草本植物“薇”，迎风招摇，开着微小绚烂的花，曾承载着汉民族的一种文化精神，被后世所传颂。
而今天，生活在大城市的我们，很少听得见虫儿的鸣叫，闻得到青草的芬芳。“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人与自然这样心心相应的情致，恐怕今天的你我，难以体会得到其中的绵绵情意了。
小楷：至简从心
3.
采薇，这个美丽诗意的名字，在《诗经·采薇》里，隐含着淡淡的，和无法派遣的忧伤。此诗描述的是一名解甲退役的士兵，返乡时的感怀唱叹之作。
采薇采薇一把把，薇菜柔嫩初发芽。说回家呀道回家，眼看一年又结束。没了亲人没了家，为跟戎狄去厮杀。没有空闲不安定，为跟戎狄来厮杀。
采薇采薇一把把，薇菜新芽已长大。说回家呀道回家，心里忧闷多牵挂。满腔愁绪如火烧，又饥又渴真苦煞。防地调动难定下，书信托谁捎回家！
采薇采薇一把把，薇菜已经长老了。说回家呀道回家，转眼十月又到啦。王室差事无休止，想要休息没闲暇。满怀忧愁太痛苦，生怕从此回家难！
全文分为六个章节，前面三个章节都以“采薇”起兴，追忆思归之情，讲述难归原因。因为“玁狁之故”，戍地不定，战事频频，无暇休整，不知归期。
因薇菜可食，士兵们可采薇充饥，反映了兵役的生活苦况。“薇亦作止”、“柔止”、“刚止”，形象地刻画了薇菜从发芽，到幼苗柔嫩，再到茎叶老硬的生长过程，同“岁亦莫止”和“岁亦阳止”一起，形象地表示了时间的流逝，和兵役的漫长。眼看年关将近，“曰归曰归”，却久戍不归，这对时时有生命之虞的士兵来说，实在是“忧心烈烈”。
什么花儿开得盛？棠棣花开真烂漫。什么车儿高又大？高大战车将军乘。驾起兵车要出战，四匹壮马齐奔腾。边地怎敢安居下？一月要争几回胜！
驾起四匹大公马，马儿雄骏高又大。将军威武倚车立，兵士掩护也靠它。四匹马儿多齐整，鱼皮箭袋象牙弭。哪有一天不戒备，戎狄猖狂军情急。
第四五章节描述了军旅作战的紧张生活。之前的悲苦，此处有种斗志昂扬的情感。为了家园的永久安定，将军和士兵们同仇敌忾，天天严阵以待。这两章还详细描述了武器精良，战马训练有素的场景，也再次说明为何难以回家的缘故，因为有猖狂的外族人侵犯。结合前三章，细读这两段，可以品味出，士兵的心里不乏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情感。
回想当初出征时，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回来路途中，雨雪纷纷满天飞。道路泥泞难行走，又渴又饥真劳累。满心伤感满腔悲。我的伤悲无人知！
最后这第六章，想必是士兵在归家途中，突然“雨雪霏霏”，感念离开家乡时“杨柳依依”。回想一年里的凄苦征战，出生入死，诚惶诚恐。如今漫漫归途中，道路险阻，劳累饥渴，又归心似箭，望着漫天飞雪，悲叹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后人评此诗为“千古厌战诗”之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被称为《诗三百》中最佳诗句之一。当我细读了此诗之后，就很少在唯美清新的文章里原句引用了，是不忍。
薇，微小的植物在战地里迎风招摇，随时幻灭。可以活命回家，是上天眷顾我，让我可以再次得见，春日里依依的杨柳，和冬日里的雨雪霏霏。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庆祝我的归来。可有什么值得庆贺，战争哪里有凯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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