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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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念给我发信息的时候,我正坐在阳台前赏樱,天空一片澄蓝,没有一丝云。我先在脸上挂起笑,然后才回复她说,对呀,周末就适合吃美食,我打算下楼买只烤鸭。莫念说,毕业一周年聚会你参加吗?听说那个温泉小镇很好玩。我的笑还挂在脸上,大拇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手机屏幕。信息很快发过去。我说,不去,有时间我们寝室单独聚。
老旧的小区,楼道里黑黢黢的,楼下那家又把垃圾堆在过道,垃圾袋破了,食物残渣从里面渗出来,腥臭味像贫穷一路尾随着我。我踮起脚,踩着干燥的水泥地板往下走。几个老人抄着手,戴着针织帽,坐在小区门口的沙发上晒太阳,沙发是土黄色的,有些地方塌陷了,有些地方破了,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填充物。旁边有两只白色的土狗,耷拉着脑袋在翻垃圾桶。
已经四月了,阳光很温暖,只是风一吹,空气还是冷的。过了饭点时间,烤鸭店门前没人排队,我付了钱,踮着脚愉快地等着。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今天一早没有听到胡佳妮的动静,进门一看,她常挂在卧室门上的钥匙不在,应该是不在家。我看着手里拿的烤鸭,心里有点空。我洗了手,小心地撕开一块饼皮,鸭肉沾上甜面酱,再放上切条的黄瓜和葱丝,紧紧地包裹住,然后放进嘴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着,整个口腔都是鸭肉的滋味。
我想我毕业后的生活还算可以。毕竟,住进这里之前,我住青年旅舍。四人间,六人间,八人间,十二人间,十六人间,狭窄的房间里,排列整齐的上下铺,天南海北不认识的女孩睡在我的上铺,下铺,她们带着快乐来,也带着快乐走,只有我被留在那里。青年旅舍建的特别漂亮,每晚有现场演出,有台球室,有很多书,有吧台,有电影院,你在那里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自己活得也不错。可是饭都吃不起的感觉,只有你自己知道,那里的最大好处是可以按天付房费,只要今天晚上还有地方住,就有力气期待明天。
离开青年旅社后,偶尔,我也会想起路名。他在那里住了一年,每天晚上在大厅里玩狼人杀,白天睡觉。他五官很迷人,个子高大,笑起来尤其好看。只是贫穷的时候,心动是奢侈品,我猜对他来说,也是这样。遇到他是个早上,我上班前在前台交当天的房费,他在借熨斗。竟然是一个熨斗。那一整天,我脑子里一直是他熨衣服的样子,一件牛仔马甲,他仔仔细细地熨平每个褶皱。后来又遇见他几次,多是早上,他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面前的桌子上堆着瓜子、果核,空酒瓶,玻璃杯,他在桌面的狼藉里翻找能吃的东西,看到我,他递过来几颗盐煮花生。我在他对面坐下,问他,你是没睡还是早起?那段时间,大厅里都是整夜不睡的年轻人,我那段时间也失眠,只是每晚我都准时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没人发现。
必须要想办法弄些钱了。路名没理我的话,人趴在桌子上,揉着脑袋说。那天晚上,我躺在我的小隔间,反复想如果路名开口问我借钱,我会借给他吗?我用手摸着四人隔间的上铺,像摸着路名那张脆弱的脸,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某种光,我看懂了里面的求救信号,但我假装没看到。路名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他爸妈车祸后,他颓废了两年,终于鼓足勇气出来创业,赔偿款都赔了进去。他走在我前面,拉高声调说,年轻真好,一无所有也挺好。我抱着藏在床铺里面的烈酒,喝了一口。长时间住在青年旅舍的人都有相似的故事。我只能安慰他,你只是运气不好,可是没有人能帮他,大家身处同一片沼泽。
王哥也在青年旅舍常住,只是他和我们都不一样。他说自己是当地人,有房有车,在事业单位上班,来青年旅舍住只是为了交朋友。我常看到他在大厅打台球,他个子很矮,喜欢穿白色的紧身衣,远远看过去像只河豚,有个白亮的肚子。他有一根自己的球杆,听说很名贵。王哥最爱招呼大家一起吃饭,我参加过一次王哥的饭局,王哥拿着菜单的样子很豪气,他说,你们刚毕业都不容易,做哥哥请你们吃顿饭还是可以的。王哥知道路名的身世,说等过段时间单位效益好了,就给路名找个闲差,也够他生活了。
直到王哥突然消失了,大家才知道王哥跟身边的人都借过钱,少的几十,多的几万。路名笑着跟我说,之前我还跟着他,去过他家小区,现在是电话停机了,微信也不回。我决定了,以后就早安晚安问候着,没准什么时候就回信息了。我看着路名,想着王哥可能还在某个饭店,过着有酒有肉有朋友的生活,我们却只是熬着,等贫穷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凑够四个月的房租,我就从青年旅舍搬出来。我离开那天是悄悄离开的,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突然间就来了,突然间又走了,我并不想在这个地方留下太多的痕迹。我想三个月的时间,我总能挣够下个季度的房费,钱总是不够花的。不能问妈要,外婆还在医院,我甚至不敢看那个账单,都是要还的。那家青年旅舍的老板说,没事常回来看看啊。我在心里默念着,我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房间很小,只有八平米,全部的家具就是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简易的布衣柜。我去超市买了被子床单,就这样开始了生活。我买了很多便宜的东西,只有一把菜刀超出了预算,因为卖刀的师傅说,家里有一把能切动排骨的刀真的很重要,每天吃好吃的真的很幸福。我从来没有切过排骨,但每次拿起那把沉甸甸的刀,我总想,这是一把能切排骨的刀。
胡佳妮是一周后回来的,她一进去就撞见我在厨房,她照旧是大大咧咧地嚷嚷,不管我是否会尴尬,你怎么天天吃挂面啊?年轻人要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然后把自己买的炸排骨分我一些放在碗里。我脸上发热,嘴上含混地吐出一个字,哦。同时惦记着,等她回房间了,用垃圾袋把垃圾桶里的萝卜皮遮起来。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我又看到那盒话梅,它们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胡佳妮买的零食总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我只吃一颗应该不会被发现吧。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整整过了一周,我扭开盖子,拿一颗话梅放进嘴巴,整个口腔都在跳舞,我没忍住,又拿了一颗,又拿了一颗,然后“哎呀”一声,我又咬到内脸颊了,翻开嘴巴,里面多了一个紫黑的血泡,我小心翼翼地把梅子肉吃掉,然后吐掉核,接着找根牙签,对着镜子挑破那血泡,满口的血,我看着洗手池里沾着唾沫的殷红,打开水龙头,看着它们打着旋冲进下水道。我抬头看着镜头的女人,脸色发暗,颧骨高高凸起。我想起在学校时,我总嚷着要减肥,其实不用着急的。
后来,桌上的话梅盒突然不见了,被发现了吗?我心里一惊,然后开门躲进自己的房间。门被敲响了,我坐直身子,想等那声音消失。胡佳妮站在门外说,明天她老公要过来。我打开门,一脸不安,你老公吗?为什么她以前从没有说过。她说,到时候他会呆在房间,你不用担心,还有这些给你,他不让我吃零食。我木然地接过来,是一堆零食,包括那盒已经拆封的话梅。
周一上班,照例等没有空调的那班车。车里密不透风,都是和我一样的人,跟我挤在同样的贫穷里,我担心下车的时候,我能挪到门口吗?旁边的男人却一直往我边上挤。这就是贫穷的代价吧,你无法拒绝别人挤压你的生存空间,下车的时候才发现,手机被他挤走了。智能机刚刚流行的年代,那个手机很复古,能翻盖。我反复安慰自己,没事,没事,今天早上没坐空调车,又省下一块钱。
我没办法再哭哭啼啼地打电话给妈。上次,给妈打电话,妈说,你知道邻居家的雯雯,做销售赚大钱了,今年带她爸妈去旅游了。已经毕业还问家里要钱是羞耻的。不能告诉妈,她只会说我自讨苦吃,毕业的时候,妈让我回去当老师,我不愿意,我也不知道我想证明什么,有时候只是不想过一眼看到头的生活,就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同事带我去营业厅买合约机,只要付几百块的话费钱,就可以免费得到一个手机。明明只要回家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可就是无法回头,想着走出家门时,就要证明自己,不能灰头土脸的回头。
下班路过菜市场,卖菜阿姨问我,打算做什么好吃的?我说随便做做。阿姨拿着一朵西兰花跟我说,那买这个吧,这个最适合随便做做。在同一个厨房里,你无法隐藏自己贫穷的本质。我想起同事的饭盒里,西兰花,虾仁,牛肉,我想我至少可以凉拌西兰花。
冬天一切都是迟钝的,切西兰花的时候,一手拿着菜,另一只手拿着刀就切下去了,不愧是切排骨的刀,血很快流了出来。我先是觉得麻烦,以后干什么都要顾及这个伤口,然后才觉得疼。我把西兰花用水煮熟,然后放上生抽和麻油,没滋没味地吃着,然后看到汤里飘着一只肥白的虫子,它的身体扁了,像是风干的尸体。我看着那只虫子愣了一会,用手把它捏出去,然后若无其事地接着吃饭。
自从丈夫来了之后,胡佳妮变得越来越热爱生活。她像蚂蚁搬家一样,把房子的角角落落都塞满。先是客厅厨房浴室,然后是她的肚子,最后是她的妈妈。她妈妈睡在客厅,那个两室的房子显得越来越拥挤。我呆在跟以前一样大的卧室,却总是觉得窒息。我总梦到外面像藤蔓一样生长起来的空间,把我的生活吞噬了。从那时起,我连睡觉时也皱着眉头,整张脸都在用力地呼吸。
胡佳妮把她穿不上的衣服送给我,她问我,怎么还不谈男朋友?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别跟我们一样凑活着过日子。我盯着她的肚子看,她说话时,肚子也在抖动,像是给自己加油打气。我意识到,有一个小孩要在这个房间里出生,他满心欢喜地来到这个世界,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总有一天他会跟我一样,被生活挤在角落。
我知道胡佳妮希望我搬出去,这是她们单位的宿舍,她同事不住,便宜租给我。我每天听他们在外面吵闹,总想着搬出去算了,可看看钱包,只能决定再攒一段时间的钱。我想起五年前,我跟雯雯姐讲,好羡慕你,已经工作了,想做什么做什么,我好想跳过高考直接去工作。雯雯姐当时看着我,什么话都没有说。那时我以为毕业就有很好的工作,很高的薪酬,高端的写字楼,窗明净几的房间,节假日和朋友出去逛商场,吃大餐,我以为生活会很容易,就像当初以为努力读书,读了大学生活就会好起来。在我的家乡,考上大学已经是光宗耀祖的事情,我们都以为只要考上大学,以后的生活便不用愁了,美好的生活在前面等着你。亲戚听了我的工资,总不屑地说,花那么多钱读大学,没我挣得多。那一瞬间,心里很羞愧。
关不严的水龙头,漏水的马桶。浴霸打开,房间里陈年的污垢格外显眼,洗过澡,去清理地漏,发现银色洁净的地漏下面,挂着一长串灰色的絮絮,像是地下迷宫。上面有无数灰色的小虫子在迷宫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灯坏了,水龙头还在滴水,马桶在漏水。我总做错工作,坐过站,坐错车,稀里糊涂地应付着生活。后来,整个小区都像被抢劫了。破裂的门,摔碎的桌子,烂掉的玻璃窗,好像全世界都在稳步前行,只有这个小区被毁灭了。租给我们房子的人没有通知我们,她等我们自己发现,主动搬走,就不用交违约金。
那时,我才知道,胡佳妮也不是那个公司的员工,我们都租住着别人的宿舍。把房子租给我的人是个很可爱的女孩,齐刘海,脸上肉嘟嘟的。搬进来第一天,她在电话那头跟我喊,我当年租房的时候,有什么问题都是自己解决的,你为什么不能自己解决,打给我做什么。这么便宜的房子,你还想什么都是最好的,怎么可能?不能修就算了,我只是说一下,因为我租房的时候,你跟我说,有什么问题我可以给你打电话,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她突然哭了,仿佛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她说对不起,我最近心情很糟糕,我爸开车撞了人,现在天天要应付官司。我也开始哭,好像哭真的能解决问题。后来我们很少联系,只是每月需要交房租时我说,钱打过去了,她说,收到了,谢谢。
房子要拆时,我第二次打电话给她,问她房子都要拆了,她怎么都不告诉我。她说对不起,最近工作太忙了,完全把这件事忘了,她说晚点会把这个月剩余的房租和押金转到我的银行卡。我在电话这头沉默了,那边愣了一会说,实在对不起,我还要处理工作的事情,先挂了。我放下手机,去抠手上已经脏的发黑的创可贴,伤口隐隐作痛。
妈给我打电话,跟我说,外婆越来越糊涂了,每天一睡醒,就嚷着要去放羊,晚上却翻来覆去不睡,直嘟囔,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很多年前,我听妈说过,在她小时候,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的外婆,每天都在说这句话。现在也轮到我了吗?边说着没有办法,边要挣扎着活下去。两代人的焦虑遗传到我的脑袋里。我昨晚又梦到自己死了吗?这种感觉很奇妙。我不想回去,更我不想告诉妈,我在这座城市快要生活不下去了。
外婆熬到了80岁,我也会熬到那个岁数吧。可是我们只能忍耐着吗?眼睁睁看着贫穷在我们身上踩下脚印。我开始流泪,眼泪一颗又一颗,掉在棕色的书桌上,日光灯照射下,我看到自己黑成一团乌云的头。
胡佳妮一家很快打包行李搬走了,她留给我很多东西,说等安顿好生活,喊我过去吃饭。我一个人住在这片废墟里有点害怕,可又想着能省则省。前一天,莫念在电话那头问我,偶像要来了,要不要一起看演唱会?读大学时,我和莫念有同一个偶像。我揉搓开眉心的褶皱,笑着回复道,那周要加班啊,只能等下一次了,啊,万恶的工作。
搬家那天,胡佳妮打电话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说,不用了,我东西不多,叫个出租车就搞定了。在楼下等车的时候,我特地拐到街角,排队买了一整只烤鸭带走,没让老板切。
我回到曾经住过的那家青年旅舍,老板特热情,他说,这里你都熟悉,不用我带你去了吧。老板把房卡递给我的时候,我们都看到了,伸到他面前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幸好是旅游淡季,四人间里没有人,我把衣服被子鞋子箱子,锅碗瓢盆胡乱地堆到青年旅舍的仓库,它们像我裸露在身体外面的器官。我抱着烤鸭开始啃,吃的满手都是油的时候,妈打电话问我,涨工资了吗?我把手中的钱翻来覆去地计算,可是怎么都不会有剩余。我知道我不能怪妈妈,医院的账单那么吓人,她能要求的人只有我。
晚上,出门时,老板问我,你还记得路名吗?我回头,老板边用抹布抹桌子边说,那天他背着一个绿色画着向日葵的书包,拎着一个白色的小箱子,跟我说他要去非洲淘金,他笑得特别灿烂跟我挥手,白色的牙齿都在反光,他说等他挣钱了,还要回来住这里。然后电梯门开了,他还是看着我,一动没有动,直到电梯门再次关上,他才又按动电梯,他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警察是三天后来找来的,他敲碎了王哥的头,然后逃跑了。
那天晚上,我实在没忍住,躲在被子里哭了。
我想,明天我也要吃一只烤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