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
韩少功的《山南水北》,从耳闻到草草看了几页,已是多年前的剪影了。“事无春梦了无痕”,勾起了,就舍不得放下。一有故人、故事、故文再遇,心底的根茎,柔嫩的不能再柔嫩的区域,就会裸露出来,丢个洋相。要不,那种随呼吸而来的孤独寂寞恨,岂不是老死篷牖、烛尽灯枯。
对韩作家,能撇下世俗,寄身准化外之地,我是手追心驰外挂一点妒的。坡翁有诗,像木雕板画把心路刻出凹凸的质感:“少年不解事犁锄,刚厌青山绕故居。老觉华堂无意味,却须时到野人庐。”正应了这不流俗的心态,这超级敏感的神经,就免不了引而亢声。平生所际也是山南水北,那黄州惠州儋州的总结性陈词,精准,足可比美北斗卫星定位。
八溪峒,是韩梦萦魂牵的故地。能深深打动他,甚烈于出生的乡井,完全得益于那段青春的流放。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山那水那村那朴厚的人,那犬吠鸡鸣蝉声鸦噪,那一时那一分那一秒那一次心的兜转,情缘便扒开土壤,似有似无地种下了。
人杰地灵的湖南,让我寻章摘句来吹嘘,真是愧煞。
去张家界游玩,是我第一次深入三湘的秘境。莲花机场,听听,光是这分悠然的自况,已让吾辈不敢发稍许的亵渎。一路,我是颇让导游不安的,这不安来自口舌的挥霍,也来自对人文地理储备的考证。韶山、萍乡、岳阳、常德到长沙,每一个,不是捶着心房、私念数回。且不言说天门山、地质园林的瑰丽奇景,那掩于群山复水里的凤凰小镇,那沈从文朴素的故居,那一张张娟然清秀的小楷文稿。天呢!我的心,只有一颗的心要溶化掉了。我只剩了能舀碗米饭的气力,而我却想用这一饭的微力成全我余生的愿——化作古巷中的一块任人踩踏的青石,叠楼下一根水浪噬咬的柱木。哈哈!我放弃了做人的权利。我不听劝,我的执拗,我这个犟种,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我一直想转过头,看看韩少功造的房子:两层楼,七八个房间,一个大凉台,在三面环水的半岛上。两个人,外加一条狗。这条狗,当然非上蔡逐兔的猎犬,必是松江小渡上不扰鸥鹭的黄耳。这人均所有的面积且不说,宽敞又透亮。举目四顾,青风明月,远山近水不也是自家窗上随意可取、惬意欣赏的画。
我不知要说什么,还会说什么?我的身体与意识被文字传达出的图景拼接组合,不能还原自己。看来,房主不是囊中羞涩的那类人,没有几两雪花银,断断了不了起楼置园的夙愿。所以,我那点酸是有理由的。我不仇富,但我自卑于即不富有又无才华。
山,会把眼睛染绿;水,昵在枕边悄悄地递话;山鸟、树虫、田蛙、还有水族替代了引车卖浆,市声人语。我,开始疑虑,我的前身。不是花,不是草,更不会是一棵树,那怕是山林间栖息的飞禽走兽,大略是一头特立独行的猪?韩少功,我猜,会是一只鹅,一只会写字的鹅。它开了八岁诗人动笔的先河,还顺便成了书圣的至交。
我服了,彻底的,不掺一点尘渣的服了。瞅瞅、相相,同样两条腿支个肚子,人家活成了莎士比亚的十三行诗,我却为前面那一辆车蜗牛般的速度吹鼻子瞪眼,时不时蹓跶出的国骂在这日头底下焦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