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15·乡村人物·仙姑
我是怀着虔敬的心情去拜求仙姑的。
舅妈在母亲的病床前抹了好几把眼泪,然后像是想起什么,攥过我的手到了门外,悲伤地说,三姑娘,你妈怕是——说着,又抹泪。
我的泪也下来了,我何尝不知母亲的病到了何种地步?但凡有一点希望医院也不会推手的啊!
“去找仙姑看看吧。”舅妈看着我,眼里忽然亮了起来,是那种充满希翼的光芒。“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舅妈停顿了一下,又说:“这个仙姑据讲很灵,我侄子家那边有个人,都上了草铺了,眼见着就断气了,请仙姑看了,作了法,现在已经能吃饭了。你妈的病,多半是你父亲自私,自己一人在下面少人陪伴,就想把你妈妈弄过去,就不顾念你们几个还没成家的孩子……舅妈有点忿忿,仿佛果真是我那已经过世的父亲的错。
我觉得舅妈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不然,为什么命运会如此不公,父、母总得留一个,让我们有个依靠吧。何以父亲过世仅一年多时,母亲就患了癌症,手术后明明恢复很好,医生也说没大碍了,为何现在又复发并且没有逆转呢!也许,世上真有那种能够通达三界的异人,去为人间地界沟通消息,做一些说合之事。父亲一定不知道母亲与我们彼此不舍,怕母亲在人间受苦才要带母亲走。若有仙姑通报,以父亲的开明,一定会放手的。
我赶紧问仙姑住何处,如何请仙姑才能成事。舅妈回答后我一一记着,恨不得立即起身去拜请。舅妈又说,这事情,心诚则灵,三姑娘你万不可怠慢。我满口答应。
记得是早饭后出的门。那年夏天多雨,有时连天地下,有时三五日来一回,路因此坑洼不平。我骑着车小心翼翼地前行,一路还要不时地打听仙姑的住处。开始总是说地名,噢噢,仙姑啊,知道知道,在永丰村,后来大约是到了永丰地界,再问时人家就说在洼地组。我想仙姑的名头这么响,该是有点灵显的,但很快我就很自责,这明显是存疑的态度,舅妈说心诚则灵,我感觉闭眼请仙姑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的过错,并发誓马上到附近的小店买香烛礼品时一定要多买点,弥补过失。一会儿再打听时,人家不说地名了,而是挥手指着不远处的两间瓦房说,那就是。我又向人家打听,一般拜仙姑要带些什么,那人很热情地回答说,香烛是一定要带的,仙姑抽烟,你再买点烟就行了。那人又指着一处说,那里有小店,你去那看看,来拜仙姑的多数都在他家买,你比照着别人的买就行了。我赶紧谢过后,急急忙忙地去小店。老板也是热情的人,听说我要去拜仙姑,一边直接给我拿香烛礼品,一边问我为啥事来拜。我说了母亲的病。他说,仙姑看好的人有好多呢,不然名声不可能传的那么远,又说,反正医院也是无能为力的,也许着了什么邪祟,仙姑真能看好的。感念他的热情,也是表达我拜仙姑的诚心,在他包好礼品时我又添加了一些。
马上就要见到仙姑了,我的心突然咚咚地跳个不停。听了这么多人说仙姑,究竟有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一概没人提起,也许打听这些都是心不诚的表现。我不敢多想,心里忐忑着推着车很快就来到了门前。外间的门开着,陈设与当时乡下人家一样,老爷柜靠着一面墙,柜前一张八仙桌,桌边围着几条长凳,地下散落着一些杂物。唯一不同的是老爷柜上一只盆大的香炉,炉里有厚厚的香灰。
我小心地问,有人吗?仙姑在吗?回答我的是寂静。我又大了点声音重复着刚刚的问话,一会就听到里间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就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过来。我赶紧又虔诚地问:请问仙姑在吗?
“哪一个?”一个苍老的声音拖着一个瘦弱的身躯移到了外间。我感觉我的心狂跳起来,眼前的这个人七十岁左右,干瘦,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穿着大襟的蓝布褂子,黑裤子,一双塑料凉鞋辨不清颜色。她会是仙姑吗,明明既不“仙”也不“姑”啊?这个念头一闪,我就觉得罪过,可来不及自责赶紧回话:“我是来拜仙姑的。”说着恭恭敬敬地递上香烛礼品。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才接过去放在了老爷柜上。
“哦,家里有病人啊?”如此问话,看来是仙姑无疑了。
我点头称是。
“去鼓楼医院看过没有?”
仙姑知道鼓楼医院?仙姑不是有自己的作法吗?为什么问这个?可我来不及多想就直接说了母亲的病情和医院说了没有希望的话,希望仙姑能想想法子救我母亲的命。
仙姑伸手拿过我买的整把的香,点燃了插在香炉里,又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我也听不清念了什么。袅袅的烟雾渐渐地在不大的屋子里弥漫开来。仙姑双手合十依旧,念念有词依旧。香雾渐渐地就笼了过来,似乎有了点”仙”气。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虔诚且忐忑地站着,等着仙姑去三界沟通,等着仙姑让母亲起死回生。
一会儿,仙姑像是从大梦中醒来,突然大声地问我:“你家今年砌厨房了吧?”
没有,我很肯定地回答。
砌猪圈了?
没有。
砌墙头了?
没有。
你不老实,不说实话?仙姑突然睁圆了双眼厉声地责问。
我想辩解,我说的都是真的,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怕仙姑责罚我,更怕仙姑不肯出力救我的母亲。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仙姑气急地说,反正你家今年是动了土了,得罪了土地神了,土地神降下罪来,要你妈妈去赎罪。
不是如舅妈猜测的父亲自私,要母亲去陪同?我竟然有释然的感觉。
动土是肯定的。夏天的雨水多,好几次都淹着了院子,拿锹疏水是常事啊。我赶紧承认确有其事。
仙姑像是舒了一口气,再次重复说得罪了土地神云云。
我忙问,如何赎罪。
仙姑没有理我,径直走向里间。里间只有一个不大的窗户,整个房间显得暗黑。仙姑一手拿着一张黄表纸,一手在空中抓来抓去,身体也随着一忽儿东一忽儿西。我不知道她在干嘛,但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或许这就是仙姑在作法,在和土地神斗争,在为我的母亲和土地神斗争,我希望仙姑能胜,但我也怕更加得罪土地神,也不敢多想。
一会儿,仙姑像是抓着了什么,放在了黄表纸里包好,喘息着来到外间对我说,好了,这里有个蜘蛛仙,被我请在黄表纸里,你一路上都不能打开看,回家也不能打开看,直接放在你妈妈睡的床上的席子底下,能保你妈妈平安,记住,心要诚,不能怀疑,不然就不灵了。
我赶紧虔诚地接过纸包,但里面似乎并无东西,也不敢问,就那么小心翼翼地揣着,又千恩万谢地辞别仙姑上路,临走时,仙姑又再三叮嘱,不能看,心要诚才能灵。
一路上,我都默默念着,心要诚,心要诚。每当内心怀疑那个纸包里空空如也的时候,我都认为自己是个不孝子。回到家赶紧遵照仙姑所说,把纸包放在母亲床上的席子底下。
不知为何,做完了这一切,原以为的母亲有救的轻松感却一点也没有。
两个月后,母亲在受尽了病痛折磨后离开了我们。清理母亲的床铺时,我看到了那个黄表纸包,被压得瘪瘪的,我不知道那只被仙姑请来保佑母亲的蜘蛛仙是否存在,是否还在,可我也没有打开纸包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