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河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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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山东半岛的牟山之阴,汶水之阳,坐落着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村落,这就是远近闻名的郝家村。古老的汶河从村边流过,润泽着两岸肥沃的土地,旱涝保收、物产丰富。即使遇到灾荒年月,郝家村人也很少饿肚子。
解放前,老百姓靠天吃饭,再加上政府盘剥、天灾人祸,经常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为了能吃饱肚子,方圆几里的姑娘们,削尖了脑袋想嫁到郝家村来。所以村里的小伙一般不愁娶不上媳妇。郝家村的大街小巷每天都游走着一些要饭的,这些面黄肌瘦的外乡人,不厌其烦地敲着每家的房门,并拉开架势,随时准备跟扑上来的恶狗搏斗。郝家村人厚道,家里要有吃的,或多或少都会施舍一些。但是要饭要到地主郝振才家可就不一样了,不打折你的腿算你的造化。郝振才从小锦衣玉食,最看不惯这些破衣拉撒的叫花子,连来到他家门前都觉得晦气。
郝振才继承了祖上的基业,是富甲一方的乡绅。他欺压百姓,横行乡里,老百姓敢怒不敢言。他巴结权贵,手眼通天,在本地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娶了三房太太,大太太是明媒正娶的大户人家的女儿,为他生了两子一女。二姨太原是大太太的陪房丫头,给他生了个女儿。三姨太是他从窑子里买来的,无所出。
两个儿子在日伪政府供过职,日本投降后,摇身一变,又成了国民政府里的要员。大女儿淑芬是大太太所生,是家里的千金大小姐,后来嫁给了国民政府的一个官员。小女儿淑珍因母亲出身低微,从小在这个家中就不受重视,长大后没像大姐那样被送去县里的洋学堂读书,而是在家里带着丫鬟们做些针线活。
郝茂林老汉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他又把祖上传下来的这门手艺传给了儿子春旺。郝春旺十九岁,眉清目秀,活泼机灵,就是身子骨还有些单薄,这道不打紧,有苗不愁长,他这个年纪的小伙子,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再过两年一准是条壮汉子。春旺自小跟父亲学木匠活,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他聪明,悟性高,如今小小年纪就出徒了。
每年秋收过后,颗粒归仓,郝家村人就开始摊煎饼、腌咸菜,为猫冬做着各种准备。老地主郝振才则开始整饬他那偌大的府邸。正月里,他的两个儿子要携家眷回家过年,到时达官显贵、三教九流都将是他家的座上宾,家里好好修葺一番才显得体面。
郝振才的府邸很大,像迷宫一样,大大小小的房间数不胜数。雕梁画栋,重重朱门,曲径游栏,都要修补一遍,再刷上新漆,还要添置一些新的家具。茂林老汉每年都带儿子去郝振才家帮忙干些木匠活。待遇还不错,管一顿饭,给家里省些嚼食,还能挣上几个大子。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眼瞅着到了议亲的年纪,他寻思着攒点钱,到时候给儿子办个体面的婚礼。
(二)
这年冬天是个暖冬,眼瞅着快到年根了也没下一场雪。湛蓝的天空上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有种小阳春的感觉。
冬日里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大太太把二小姐淑珍叫了去,吩咐她领着丫鬟将各房里的被子拿出来晒晒。淑珍身材娇小,踩着凳子才能把被子搭在晾衣绳上。她一趟一趟的把被子从屋里抱出来,又一件一件地晒上去,动作敏捷轻盈,一条五黑的大辫子在腰间甩来甩去,直累得香汗淋淋,白皙俊俏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晒完了被子,淑珍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望着这一排排光彩夺目的绫罗绸缎,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在一旁做木匠活的春旺不停地用眼角偷瞄着淑珍,被这个俏丽的姑娘迷得魂不守舍,以致于差点下错了木料。“小兔崽子,你的魂丢了。”茂林老汉厉声呵斥儿子。丫鬟小梅咯咯地笑了,淑珍只当没听见,一扭头进屋去了。春旺在姑娘面前失了面子,涨红了脸,闷头干起活来。
吃过午饭,是歇晌的时间,茂林老汉去西院找王长工唠嗑去了,春旺正靠在廊前的柱子上打盹,朦朦胧胧听大太太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淑珍哪,淑珍,你晒被子也不知道翻个,那能晒透吗?”淑珍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出来,边走边说:“大娘,我正准备去叫上小梅,把被子翻过来。”“别去叫小梅了,她正在后院给老爷捶腿呢。”扭脸看见了春旺,“春旺,你帮着二小姐把被子翻过来。”“好勒,太太。”春旺爽快地答应了。大太太吩咐完,扭着肥胖的腰肢回屋去了。
“二小姐,您歇着吧,我来就行。”春旺说,“这么多被子,且得翻一阵子呢,下午你还要上工,我去搬个凳子,一起翻吧。”淑珍说完进屋去了。终究还是小伙子有力气,被子在春旺手上就像块面团一样,毫不费力就翻过来了。
两人翻完被子,淑珍刚想回屋,却被春旺做的两把太师椅吸引住了,上面镂空的雕花太精美了。一张椅背上雕刻着“喜上眉梢”,两只喜鹊落在一支梅花上,相互回望着,欢叫着。另一张椅子上雕刻着“鸳鸯戏水”。两只鸳鸯在水中齐头并进地游着,几条水纹从身边漾开去,旁边两朵盛开的莲花从荷叶间冒出来。淑珍喜欢刺绣,经常把这些图案绣在手帕上、鞋面上、甚至贴身穿的肚兜上,但她没想到雕刻在硬邦邦的木头上也会有这么精美的效果。
“这是你刻的?”淑珍瞪大了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惊讶地问,她不敢相信这么精细的手工活出自一个男人之手。“我刻的,刷上漆后还好看哩。”春旺自豪地说。淑珍不由得对眼前这个清秀的小伙子刮目相看了。我有幅“丹凤朝阳”的花样你能刻在椅子上吗?淑珍歪着头问。“能,我还要做十几把椅子呢,二小姐有什么花样只管拿来,我都能刻上去。”春旺拍着胸脯说。“真的,太好了。”淑珍高兴地跳起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不由得红了脸。
“春旺,你过来,我的首饰匣子坏了,你给我修修。”浓妆艳抹的三姨太蹬着门槛,大声招呼着春旺,还轻蔑地瞅了淑珍一眼。三姨太刚二十出头,原是窑子里的头牌,郝振才花了大价钱才把她赎出来,只是老爷子毕竟上了年纪,还整天七痛八痒的,对男女之事也没那么上心了。年轻貌美的三姨太被晾在一边,寂寞难耐,见到模样周正的下人就想勾搭。这些下人摄于老爷的淫威,都躲着她走,没人敢越雷池一步。自从春旺跟着他爹来后院做木匠活,就被三姨太盯上了,千方百计跟他套近乎,今见春旺跟淑珍站在院子里相谈甚欢,不由得醋意大发。
“三太太,我不会修首饰匣子,您还是等我爹来吧。”春旺推诿说,“你这个猴崽子,我指使不动你是吧,会不会修,你先过来看看再说。”春旺没办法,只好往三姨太房里走去。这时丫鬟小梅来了,“三太太,老爷叫您过去。”三姨太只好跟小梅走了,春旺再回头找淑珍,淑珍早回屋去了。
淑珍精心挑选了几幅花样拿给春望,春旺都一一刻在了新做的椅子上。上漆的时候,淑珍也来了,在她的指导下,刷出来的色彩好看极了。上完漆的新椅子码在廊前晾着,老爷见了,用手捻着他那一缕小胡子,不住地点头,得知是春旺做的,一时高兴,赏了他一块银元。
春望高兴极了,他觉得这块银元也有二小姐的功劳,想送个礼物给她表示谢意,又不知送什么好。思来想去,他想到了三姨太的首饰匣子,可是二小姐从来不戴首饰,估计用不上吧。她喜欢绣花,不如给她做个针线盒吧。打定主意,春旺每天趁他爹歇晌的功夫,偷偷摸摸做一会儿,零零散散做了半个月,总算完工了。盒子分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放绣花针、顶针、剪刀之类的工具;下面一层做成抽屉,可以推拉,用来放各种丝线。盒面上雕刻着一对并蒂莲,几条游鱼在花间嬉戏,四周刻上一圈云朵的花纹,刷上朱红的油漆,看起来小巧精致,鲜艳夺目,春旺感到很满意。
趁没人的时候,春旺鼓起勇气,把针线盒拿给淑珍,红着脸说:“二小姐,我做得那些椅子,老爷很喜欢,赏了我一块银元。你给我提供了那么多好看的花样,还教我配色,为了表示感谢,我做了这个送给你。”淑珍接过针线盒子,翻来覆去地端详着,爱不释手,看见盒子上的并蒂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羞红了脸。 “二小姐喜欢吗?”春旺见她半天不说话,紧张地问,“喜欢,你真是一双巧手,谢谢你。”淑珍说完拿着盒子跑回屋里去了。春旺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乐开了花。
春旺跟淑珍的交往,都被三姨太看在眼里,不由得妒火中烧。这天她在郝振才那里吹起了耳边风。
“老爷,如今淑珍也大了,该给她寻门亲事了,女大不中留,这些天我见她跟那个小木匠走得挺近乎,别再闹出什么丑事来,到时候丢的可是老爷您的脸。”
“什么?这个小王八犊子,吃了豹子胆了,竟敢打二丫头的主意,看我不打折他的腿。”郝振才听到这里,“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气急败坏地说。
“老爷,我看您当下还是给淑珍张罗门亲事要紧。”
“我何尝不着急呀,可二丫头是庶出,不好办呢。”
“这有什么难的,您还记得去年来过咱家的高团长吗?前天我跟太太们打牌,听说他的五姨太得病死了,高团长正准备再娶一个,我看二丫头就合适。”
“不行,不行,高团长孙子都有了,年纪太大了,传出去丢我郝某人的脸。”
“哎呦,我说老爷,人家高团长的叔父可是中央政府的大官,根基硬得很呢,要是攀上这门亲事,那可是咱全家的造化,二丫头这辈子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您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这事先不要声张,找人侧面打听清楚再说。”郝振才转动着那双贼溜溜的小眼睛,合计了半天,慢吞吞地说。
“老爷您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了。”
第二天,春旺一上工就被人叫到郝振才跟前,两个彪形大汉把他摁在地上,不容分说一顿暴揍,打得春旺口鼻流血,眼冒金星。
“王八犊子,你可知道为什么打你。”郝振才厉声问道。
“老爷为什么打我,我犯了什么错?”
“打你是为了让你长长记性,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个穷酸样,还惦记着我闺女。跟你老子滚出我的家门,别再让我看见你。”
“老爷您一定是误会了,我跟二小姐没什么的。我和我爹在这里辛辛苦苦干了一个冬天,老爷即便赶我们走,也请您先把工钱给我们结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犊子,还敢跟我要工钱,接着给我打。”
拳头雨点般落在春旺的身上,他昏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自家的炕上,爹娘正守在他身边,见他醒过来,老两口放生大哭。娘说:“我的儿,你都昏迷两天两夜了,总算活过来了,快把娘急死了。”爹说:“傻孩子,你要找媳妇,爹去托媒人给你找就是了,那郝振才是什么人?你何苦去招惹他的闺女,这不是自讨苦吃吗?”。“爹,郝振才没有为难二小姐吧。”春旺急切地问。“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被打成这样还不长记性。”茂林老汉说完,生气地摔门出去了。
又过了半个多月,郝振才家的丫鬟小梅来了,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春望说:“这是二小姐托我带给你的棒伤药,你用了会好得快些。”春望只觉得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替我谢谢二小姐,她还好吧。”
“二小姐被老爷关了几天,现在家里正张罗着给她议亲呢。”
“他们打算把二小姐嫁到哪里去?”
“这个我们当下人的也不清楚,只知道是给队伍上的一个大官当姨太太。”
“二小姐愿意吗?”
“不愿意又有什么法子,听说那个男人比她大二十多岁,二小姐每天哭得眼睛像个桃子,我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你,只是你们有缘无份罢了。”
“这门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吗?”
“应该八九不离十吧。我是出来办事偷着过来的,要赶紧回去了。”
春望谢过小梅,挣扎着下了炕,把她送到门口。回来后一头倒在炕上,用被子捂着头,呜呜地哭了。
(三)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来了,汶河上的残冰正在消融,欢快地流淌出一首春天的赞歌。河滩上开满了报春的杏花,远远望去,像笼着一层淡粉色的轻纱。千里沃野正在迸发着勃勃的生机。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春望的身体也彻底恢复了。得罪了郝振才,他们爷俩在郝家村一带是很难揽到活了,茂林跟儿子商量,等麦收过后,就去潍县那边找点活干。就在这时,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就像春风吹遍了郝家村的大街小巷,解放军已经打到潍县了,郝家村马上就要解放了。
郝振才在郝家村作威作福的日子到头了,他的两个儿子带着家眷仓皇逃往台湾,大女儿一家也跟着去了,撇下他和三房太太,躲在偌大的府邸里,惶惶不可终日。淑珍算是逃过一劫,本来定好六月初六是她出嫁的日子,不成想在一次战斗中,那位高团长被我军击毙了。
郝家村解放了,“打土豪,分田地”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郝家村成立了农民协会,春望被大伙推选为农民协会的委员。在农协会的领导下,郝家村划分了阶级,没收了地主富农的土地分给穷人。在汶河的河滩上,作恶多端的郝振才被人们拉来批斗,在大家愤怒地声讨下,郝振才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犹如一条丧家之犬。
想到自己遭遇的毒打,坐在主席台上的春望恨不能扑上去,扇这个恶霸一记耳光,但他现在是农协会的委员,要注意形象。这时他眼睛的余光扫到了人群中的淑珍,她和三位太太在一起,被一群人推搡着,往主席台这边来,“我们把地主婆也揪来了,还有地主的老闺女,今天大伙就跟他们全家算算总账。”
淑珍站在主席台上,低着头,脸涨得通红,乌黑的眸子里噙满了泪水。她头发有些凌乱,两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春望见了心疼不已。他站起身来,走到农协会主席的身边,伏在他耳边说:“主席同志,二姨太原来是他家丫鬟,也是穷苦人,是被郝振才霸占的。她的女儿淑珍心眼好,跟她爹不是一路人,我看她们娘俩就不用参加批斗了吧。”还没等农协会主席发话,坐在旁边的另一个委员说话了:“春望,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你是怎么挨打的了,你不会还惦记着淑珍吧,醒醒吧,她是不会瞧上你的,要不是解放了,她早就是国民党的军官太太了。”春望一看,原来是给郝振才家扛活的王长工,待要分辩,被农协会主席制止了,“二位,关于这事,我回头调查清楚再做决定。天也不早了,今天的批斗大会到此为止吧。”
以后的批斗会上都没有出现淑珍和三位太太的身影,春望松了一口气。有一天晚上,春望开完会,在回家的路上被郝振才拦住了,他点头哈腰地说:“春望委员,谢谢你替淑珍她们说话,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吧。”想想他打自己时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春望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看在淑珍的份上,真想揍这个老家伙一顿。“走开。”春望厉声喝道。“你要稀罕我们家淑珍的话,我就把她嫁给你,今后我们全家还仰仗你多多关照。”郝振才继续舔着脸说。“淑珍有你这样的爹真倒霉。”春望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一天傍晚,淑珍在汶河边洗衣服,虽然开春了,但河水还是很凉,她的一双手冻得通红,不时放在嘴边,哈着热气。家里没了佣人,所有衣服都得由她来洗。
“洗衣服呢,二小姐。”淑珍抬头一看,春望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不由得吃了一惊。
“如今都解放了,就不要再叫我二小姐了。”
“那我叫你淑珍好不好。”
“谢谢你批斗会上帮我说话,以后你还是离我远点吧,我是地主的闺女,会给你招来麻烦的。”
淑珍说完,端起洗衣盆就要走,春望拦住她,语重心长地说:“淑珍你记着,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原来那个淑珍。”“可你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春望了,我不想连累你。”淑珍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春望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如今的春望成了郝家村炙手可热的人物。小伙子长相出众,思想进步,还有手艺傍身,说媒的踏破了他家的门槛。如今风气开化了,也有胆大的姑娘主动追求他,比如说王长工家的二闺女秋花就是其中一个。秋花浓眉大眼,体格健壮,性格开朗大方,还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很合茂林老汉的心意。另外王长工还跟茂林有些交情,算是知根知底,茂林老汉就催着儿子赶紧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春望内心挣扎得很厉害,他想着淑珍,可她的父亲是个恶贯满盈的地主,她的哥哥姐姐还逃到了台湾。如果娶了她,他就是在跟郝家村的贫下中农作对,农协会委员干不成事小,还连累父母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但是淑珍娇小的身影、俏丽的脸庞、乌黑的辫子,总在他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日久弥新。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一幕一幕,他的嘴角就不由得漾起了幸福的微笑。
经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地思想斗争,春望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愿意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唯有淑珍,为此他甘愿付出任何代价。春望去找淑珍说了自己的决定,淑珍劝他再冷静思考一下,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坚持,两个相爱的人相拥而泣。
茂林老两口拗不过儿子,只好由他去。春望不顾农协会主席地再三挽留,辞去了委员一职。结婚那天,春望在家门口放了一串鞭炮,又把淑珍她娘请来,一家人吃了顿饭,这喜事就算办完了。
淑珍温柔贤惠,孝敬公婆,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深得二老喜欢,也就忘了她是地主的闺女这件事了。婚后第二年她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小龙,老两口更是喜得合不拢嘴。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倒也清静。
淑珍很少出门,在家里照顾孩子,打理一家人的日常生活。春望耕种着家里分的几亩地。闲暇时间就帮他爹做些条凳、马扎,走二十多里路,拿到外乡的集市上去卖掉,换几个钱贴补家用。村里开会或搞什么活动,春望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去就跟在后面,一言不发。人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轻蔑,他虽然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心里还是很难受,久而久之,一向活泼开朗的他,变得沉默寡言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以后的若干年中,一波又一波的运动袭来,尽管他们全家都夹紧了尾巴做人,还是被扣上一顶一顶的帽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淑珍又陆续生下二儿子小虎和女儿小英,春望和他爹做的小本生意也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顿。
大儿子小龙天资聪颖,学习成绩优秀,初中毕业时考了全公社前十名,但大队推荐上高中时,因外公是地主,两个舅舅还逃往台湾,所以大队不予推荐,只好辍学务农。二儿子小虎自小崇拜解放军,长大后报名参军,也是因为外公和舅舅的原因,政审没通过,只好作罢。
看着儿子们因为自己前途受阻,淑珍心里愧疚难当,常常偷偷地抹眼泪,春望安慰她说:“不要紧,天无绝人之路,咱不是还有手艺吗,打今儿起,我就教孩子们学木匠。”“如今的社会不比从前了,学这个还有什么用?”“技不压身嘛,你别看现在没用,将来说不定是条出路。”淑珍觉得春望说的有道理,孩子们有份手艺傍身,总比什么都不会强,也就同意了。
两个儿子很懂事,为了宽慰母亲,不管喜不喜欢干木匠,都跟着春望认真学起来。茂林老汉不顾年老体迈,有时也来亲自指导孙子们。利用家里多年积攒的板材,春望教会了孩子们木匠的基本功。师傅领上门,修行在个人,两个孩子都受过教育,脑子聪明,也肯钻研,没多久就掌握了要领,做出来的家具有模有样的。
(四)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成分论取消了,压在淑珍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移除了,她整个人也变得开朗起来。他们的女儿小英也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春望父子的时代来临了,爷仨凭着精湛的技艺开了一个木匠铺子,承接各种木器加工活。
木匠铺子的生意非常红火,每天牛车、马车、拖拉机在铺子门前排着长队。有来送木料的,有来拉家具的,有来买锯末的,熙来攘往、络绎不绝。铺子门口有个专门的接待室,淑珍每天在这里煮好茶,招呼那些排队的人们边喝茶边等待。茂林老汉则过来陪着大伙摆摆龙门阵。一家人齐上阵,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但心里是欢喜的。
春旺家成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春旺还被乡里评为“致富路上的带头人”。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多年来笼罩在这家人头顶的阴霾被一扫而光,日子就像开了挂一样,越过越顺。
再来说说郝振才和他的太太们。常言道“好人不长寿,恶人活千年”,郝振才打小没下过大力气,身体底子好,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才去世。三姨太解放后嫁给了外村的一个光棍。淑珍他娘在淑珍结婚后没几年就病世了。大太太一直跟着郝振才,老两口的生活全凭春旺两口子接济。郝振才死的那年,大太太也跟着去了。
海峡两岸实行三通以后,淑珍跟她的两个哥哥联系上了。哥哥们如今都是成功商人,他们感念淑珍两口子替他们照顾父母,给淑珍汇来了一大笔钱。淑珍和春旺合计了一下,觉得这笔钱不该要。赡养父母天经地义,虽然儿子们因为两个舅舅受了些挫折,但那是时代造成的,也不赖他们,再说孩子们如今过得也不错。夫妻俩商量妥当以后,又把这笔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淑珍给哥哥们写信说明了原由,并把大陆改革开放后的新局面告诉了哥哥,邀请他们有空回来看看。
接到淑珍信后没多久,两个哥哥就带着侄儿们来了,对家乡进行了一番考察以后,哥俩决定依托郝家村的几十亩果园,投资建了一个罐头加工厂,所得利润全部捐给村里,用来建幼儿园,学校,养老院等公益设施。算是哥俩为家乡尽一份心意。淑珍也因此被乡里评为“招商引资模范”。
时光就像这涛涛不绝的汶河水,日夜不停地往前奔流,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孩子们都已结婚生子,开枝散叶。已经熬到四世同堂的茂林老两口,带着对儿孙们的万般不舍驾鹤西游去了,至此春望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操劳了大半辈子,近几年他患上了高血压、心脏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伴淑珍倒还硬朗。
这些年家具行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机械化生产代替了手工作坊。植物纤维板、复合密度板等人工合成材料大行其道,逐渐取代了传统木材。家具厂生产的家具,被源源不断地送往各大商超、专卖店。这些家具款式新颖,价格实惠,更加受到年轻人的欢迎。春旺家的木匠铺子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
春望掏出所有积蓄在县城开了一个小型家具厂,交给两个儿子去经营。他则继续坚守在木匠铺子里,做些马扎、菜板之类的,拿到集市上去卖。有时能卖一两件,有时连着两集都不开张,他却乐此不疲。
郝家村的年轻人都进城务工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木匠铺子门前车水马龙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整个郝家村都冷冷清清的,没点人气。春望喜欢赶集,在集上还可以跟那些老伙计聊聊天。皮匠老李、鞋匠老张、铁匠老冯都跟春望年纪相仿,大家凑到一起谈古论今,说说笑笑,这一天就打发过去了,至于生意开不开张,那都无所谓。
淑珍天性娴静,不爱热闹,喜欢待在家里绣花。春望送给她的针线盒一直用到现在,盒子里盛满了色彩鲜艳的线团,绣出的图画用镜框裱起来,挂的满墙都是,每天都戴上老花镜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一番。
春望老两口本打算就这样度过余生,然而命运之神却偏不让他们现世安稳。在春望六十八那年夏天,淑珍去木匠铺子叫他吃饭,发现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送到医院紧急抢救,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从此得了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孩子们都忙事业,全靠淑珍伺候。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喧嚣的大地逐渐归于平静。在汶河边的林荫道上,总能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推着一个眼歪口斜的老头,在落日的余晖里缓缓地走着,旁边是奔流不息的汶河,潺潺的水声似乎在向他们诉说着那些如烟的前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