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丛书指迷·四：花底垂鞭醉拾遗（3）

清时文学家、刻书家、文言小说编选家和批评家——张潮，曾为《花底拾遗》分别撰写过“小引”、“跋”和“补”，索性一体列出并译注。

《花底拾遗》小引

花者，美人之小影。美人者，花之真身。若无美人，则花徒虚设耳。然花则常有，而美人不常有，使既有花而复有美人。吾知美人之于花，必且休戚相关，好恶相合，殆所谓我与我周旋耳。其可与相往还者，在人则有三，在物则有五。曰郎、曰小婢、曰邻姬，皆人之属也。曰蝶、曰蜂、曰莺、曰鸳鸯、曰鹦鹉，皆物之属也。此外，一切尘俗，安可使阑入耶？第思开辟之初，造物者欲生百花，以泄其华英之秘，不知费几许经营，而始各臻其妙。于色，则有浅深浓淡之不同；于香，则有清浊重轻之各别；于形状，则有圆单复之各极其致，而且妖娆其态，艳冶其容，即下至须之多寡短长，叶之大小奇正，莫不皆有可观。而且不病于雷同，不伤于怪诞。造物一番苦心，使非有美人焉为之领略，而鉴赏之，不几虚费之无用之地哉！吾辈须眉丈夫，亦未尝不与名花为友，然终是以人爱花，固不若以花爱花之更为亲切而有味也。则花之受爱于人，又何如受爱于美人之为浃洽而无间耶？

《花底拾遗》跋 

黎忠愍公明季来广陵，时值吾邑郑超宗先生作黄牡丹会于影园，忠愍制七律十首，夺得状头。□□□先生评，抑何荣也。兹《花底拾遗》百五十余条，约束芬芳，平章佳丽，诚可谓入名花队以藏身，现美人身而说法者矣。 

《花底拾遗》补

岭南黎美周先生，著《花底拾遗》百五十余则，约束芬芳，平章佳丽；现美人身而说法，入名花队以藏身，真令人艳动心魂，香生齿颊。窃效颦于西子，同避世之东方，补其缺略。空惭狗欲续貂，仿厥体裁，或者蝇能附骥云尔。 

百花生日，约邻姬共祝。藏花瓣装绣枕，纫茝。制小幡倩郎书字，戏以松针柳线为郎制荷衣。闻雨声，命侍儿为花张盖，选佳花彩蝶入绣谱。夏月，以蕉叶代簟卧，席草坐。晨起吸花梢露，选古人咏花诗，自绣梅花帐。收柳絮作茵褥，数花须，剜莲房作茗碗。出巧思作花下朱栏。共郎考订花谱。戏学鸟语，采百花可入药者，莲瓣书佛偈，纤指剥莲房送郎口内。制花菹，握莲子教郎射覆。制小词镌竹上，散花供佛，调丹青诸彩色染菊蕊。薛涛笺自写艺兰月令，梧叶落取制炉灰。捣花汁染诗笺，桐叶学书。嗔鸟啄含桃，剪桐叶作弓鞋样。约邻姬斗草，花露和粉傅面。中秋夜艳装种莺粟。制花谜，倩郎簪花。荷叶贮水盥纤指，屑香瓣实锦囊，为郎制踏青鞋。撷花酿酒，折垂柳作同心结。洗桐，纫五色纱囊贮花种。制菊苗柳芽作茗，坐桐阴待月。嘱郎命奚奴采红叶，课婢灌花。花下晚妆，教鹦鹉百花诗。拜花神，嘱郎攀桂花露与儿洗面。浣花，捣凤仙花汁和粉傅面。喷水润莓苔，掷花蕊赚金鱼。灯下位置花影，缚花球。 

【注说】

1.张潮

清时歙县（今安徽省黄山市歙县）人，字山来，号心斋居士，其最大的成就为编纂《虞初新志》一书。

2.小引

写在诗文前面的简短说明，一般叙述著作缘起并引起下文。

3.小影

形象。

4.我与我周旋

出自《世说新语·品藻》：“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桓温年轻时和殷浩同样有名望，所以常常有一种竞争心。桓温问殷浩：“你和我相比，谁强些？”殷浩回答说：“我和自己长期打交道，宁愿作我。”）

5.跋

文体的一种，指写在书籍、书画作品或文章正文等后面的短文，用以说明写作经过、资料来源等与成书有关的情况。

6.黎忠愍公

《花底拾遗》的作者黎遂球曾在南明隆武朝时提督广东兵援赣州抵抗清兵，后城破殉难，谥忠愍。愍，亦作闵、湣。公，敬辞，尊称男子。

据《逸周书·谥法解》等典籍所载，危身奉上曰忠；虑国忘家曰忠；让贤尽诚曰忠；危身利国曰忠；安居不念曰忠；临患不反曰忠；盛衰纯固曰忠；廉方公正曰忠；事君尽节曰忠；推贤尽诚曰忠；中能应外曰忠；杀身报国曰忠；世笃勤劳曰忠；善则推君曰忠；死卫社稷曰忠；以德复君曰忠；以孝事君曰忠；安不择事曰忠；教人以善曰忠；中能虑外曰忠；广方公正曰忠；肫诚翊赞曰忠。慈仁不寿曰闵；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艰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使民折伤曰愍；在国连忧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

7.广陵

扬州的古称之一。

8.明季

明朝末年。

9.郑超宗

即郑元勋，明末徽州歙县人，字超宗，号惠东。工诗善画，为江东名流；善山水，宗吴镇，尤工山水小景，措笔洒落全以士气得韵。本是盐商出身，后侨居扬州，筑影园，极园林之胜。园中多藏书，结纳文士，邀复社友朋读书其间，以诗文自适。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中进士，请假归乡；次年参与调解扬州士人与高杰之间纷争，被当地百姓误杀，不幸英年早逝，仅四十二岁。

10.作黄牡丹会于影园

公元1640年，郑元勋的“影园”内牡丹花盛开，尤为奇丽的是，有丛牡丹竟开出五朵黄花。

古时以黄为正色，正是鉴于奇异的黄牡丹盛放，郑元勋就势在自家影园举办了一场盛会：邀各路文人聚集园内，饮宴赏花，拈韵赋诗。

是年，黎遂球途经扬州，遂参会，以《牡丹七律十首》被评为第一。女乐歌吹迎于红轿，一时传为盛事，被誉为“黄牡丹状元”。

11.蝇能附骥

即“苍蝇附骥”的典故，指依靠别人的声望而成名，出自《史记·伯夷列传》：“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司马贞索隐：“苍蝇附骥尾而致千里。”

12.云尔

常用于句子或文章的末尾，表示结束。

13.百花生日

指各种花开的时节。

14.茝（chǎi或zhǐ）

古时一般读音为chǎi，现今通常读音为zhǐ，均指一种香草——白芷（zhǐ）。

15.花菹（zū）

指用花装饰的草席。

16.射覆

古时的一种猜物游戏，亦往往用以占卜。

17.含桃

樱挑的别称。

18.弓鞋

古时缠脚女子所穿的鞋子。 

19.花露

指以花瓣入甑酝酿而成的液汁。

20.莺粟

即罂粟。

21.奚奴

《周礼·天官·序官》有“奚三百人”之语，郑玄注：“古者从坐男女没入县官为奴，其少才知以为奚，今之侍史官婢。或曰：奚，宦女。”后因称奴仆为“奚奴”。

22.红叶

秋天，枫、槭、黄栌等树的叶子都变成红色，统称红叶。

23.位置

谓品评优劣。

【今译】

《花底拾遗》小引

花，美女的形象；美女，花的本来面目。假如没有美女，那么花不过形同虚设罢了。但是花经常能够拥有，美女却不是总能够拥有，其实有办法可以同时拥有她们。我明白美女与花的关系，一定是联合紧密、利害相关，彼此的喜好与嫌恶一致，大概就如同古人所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了。类似美女与花，值得选择交往的事物，按人可分为三种：情郎、未成年的女仆、与己亲近的成年女子；按物可分为五种：蝴蝶、蜜蜂、黄莺、鸳鸯、鹦鹉。除了这些以外，所有庸俗的东西怎会允许擅自进入不应进去的地方呢！小弟我经过反复思考探索，窃以为宇宙开始诞生的时候，创造万物的神之所以想要造出各种花，目的在于泄露自身精华之奥秘，不清楚耗费了多少筹划营造，方才各有各的妙处：颜色方面，深浅浓淡不一样；香味方面，清浊轻重各有区别；形状方面，有圆的、简单的、繁复的，结构都非常细密，而且妩媚多姿，艳丽妖冶，就是详细查考花蕊的多少短长，叶片的大小、普通抑或奇异，全都有优美之处。又没有相互雷同的缺陷，离奇荒诞的妨碍。创造万物的神用心良苦，令世人可以不必拥有美女就能领会百花之美，进而鉴定欣赏她们，这样才不会白白浪费没有用处的土地啊！我等男子汉大丈夫，也不是不跟名贵的花做朋友，但是终究因为喜欢美女才对花推爱，当然不如因为花本身之美而喜爱那样更为亲切而有情趣。与其花被我等男子汉大丈夫所喜爱，倒不如被情意和谐、无微不至的美女所喜爱呢！

《花底拾遗》跋

忠愍公黎美周曾在明朝末年到过扬州，当时恰逢跟我同县的郑元勋在自家“影园”内举办黄牡丹盛会。忠愍公黎美周欣然参会，凭借《扬州同诸公社集郑超宗影园即席咏黄牡丹十首》被推为状元。□□□先生作评语叹道：“为什么我也感到如此荣耀啊！”《花底拾遗》这本书有一百五十余条章句，记录百花之香，品评美女之艳，确实可以说是写尽名花而不露本人行迹，彰显美女姿容而自成见解。

《花底拾遗》补

岭南黎美周先生，他撰写了《花底拾遗》一百五十余条，记录百花之香，品评美女之艳；彰显美女姿容而自成见解，写尽名花而不露本人行迹，确实会使阅读者的心神因感受美丽而震撼，随之口中生香。虽然我根底差，对黎美周先生的长处还没有学到家，但也算和他一样曾到东边逃避乱世，因此方才斗胆补录《花底拾遗》一书中不完整的地方。我不会徒然羞愧自己的文章粗浅，而是效法黎美周先生的文风词藻，如此一来也许能够依靠他的声望而成名。

在各种花开的时节，邀请与自己亲近的成年女子一同庆祝。收藏花瓣用来填装绣花枕。缝纫白芷香囊。制作小型的长条旗子，央求情郎在上面题字。开玩笑般将松树的叶当作针、柳树的枝条当作线，亲手为情郎缝制用荷叶制成的衣裳。听见下雨的声音，指派女仆替花打伞，选取美丽的花朵和彩色的蝴蝶作为刺绣的图形。夏天用芭蕉叶代替席子躺睡，直接以草为垫坐地。早晨起来的时候，吸取花木枝梢上的露水；挑选古人赞颂花的诗歌吟诵；亲手绣制有梅花图案的帐子。收集柳絮制作床垫子，计算花蕊的数量，挖削莲蓬制作茶碗。发挥精巧的构思，制作位于花下的朱红色围栏。与情郎一起考核订正记载四季花卉的书籍。游戏般模仿鸟鸣声，采集各种能够用做药物的花，用莲花瓣书写佛经中的颂词，用自己柔细的手指去掉莲蓬的外皮并送进情郎口内。制作用花装饰的草席，手握莲子让情郎玩猜物游戏。将自己按谱填写的短篇歌词雕刻在竹身上，飘散花朵祭祀佛祖，调配各色颜料涂染菊花的花蕊。用“薛涛笺”亲手誊写与兰花有关的历书，将梧桐树的落叶收集起来当作燃料。捣烂花朵变成汁水，涂染用来写诗的笺纸（指用于写信、题写诗文的特制纸张），用梧桐树的叶子学习写字。埋怨有鸟啄食樱桃，裁剪梧桐树的树叶作为缠脚女子做鞋的图样。邀请与自己亲近的成年女子玩斗草游戏，将花露混合香粉涂抹在面部。在中秋节当晚穿戴华丽栽种罂粟。制作有关花的谜语，央求情郎为自己戴花。用荷叶盛水洗手，粉碎有香味的花瓣充满用锦制成的袋子，给情郎制作郊野游览时要穿的鞋子。采摘花朵酿酒，折断柳枝制作同心结。冲洗梧桐树的种子，并缝纫青、赤、白、黑、黄五种颜色的纱制袋子储存起来。用菊花、柳树的新芽泡茶，坐在梧桐树的绿荫下等候月亮升起。叮嘱情郎指派仆从采摘红叶，督促女仆浇灌花木。在花下为晚间的活动打扮，教鹦鹉学说百花诗。祭拜花神，叮嘱情郎摘取桂花上的露水给她洗脸。冲洗凤仙花，捣烂变成汁水后，将其混合香粉涂抹在面部。喷水滋润青苔，将花蕊投入水中骗取金鱼来吃。在灯下品评花影的优劣，捆扎花朵成球状。

【考释】

张潮为《花底拾遗》所作之“跋” 中，有“□□□先生评，抑何荣也”之句。很显然，他是有意抑或有所顾虑地隐去了“□□□先生”的名姓。这位“□□□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坯逆翘楚对其真实身份作出如下大胆猜测：“□□□先生”应为钱谦益！

钱谦益，明末清初江南常熟人，字受之，号尚湖，又号牧斋，晚号蒙叟、东涧遗老。明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历编修、詹事，崇祯初为礼部侍郎，因事罢归。以文学冠东南，为东林巨子。娶名妓柳如是，筑绛云楼，藏书极富。南明弘光帝时，起为礼部尚书。清兵渡江，出城迎降。顺治三年，授礼部侍郎，任职五月而归。后两次以大案牵连入狱，均得幸免。七年，绛云楼毁于火，藏书悉成灰烬，晚境颇颓唐。诗文极有造诣，入清后所作多抑塞愤张之语。

实话实说，钱谦益的性格与心理颇为复杂，他在明清政权更替中的种种表现既矛盾又难解，历来被人争论不止，尚无定论。唯一无可指摘的是，钱谦益与柳如是之间令人津津乐道的爱情故事。

公元1640年，郑元勋在自家“影园”举办那场黄牡丹盛会时，作为品鉴诗文评委的钱谦益全程参与，“抑何荣也”应是出自他之口，想必是对凭借《扬州同诸公社集郑超宗影园即席咏黄牡丹十首》夺魁的黎遂球之赞语。

后来张潮在为《花底拾遗》作“跋” 时，不能不考虑到钱谦益的复杂经历，尤其对他当年降清之举或许颇有微词，于是便将其名姓隐去，以符合黎遂球誓死抗清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