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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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一只狗，叫贝贝。
它是爷爷养的看门狗，比我小一岁，比弟弟大一岁。
自打我记事起，贝贝就已经长大了，所以它在我脑海里一直是一只大又黑的狼狗形象。我害怕贝贝，但常跑去它的窝探险。因为它的窝是侧翻着躺在地上的水缸形状，石质的水泥色像是工地遗留的堆砌。而窝的内部是片黑暗，自然吸引到我这样的小孩儿。贝贝脖子上有个绿色的塑胶质的“项圈”，上面拴着铁链，铁链的末尾是个铁环，铁环圈进一根长长的钉在地里的铁棒，放上去，环就会落到底。所以它的活动范围就在以铁棒为圆心的一个半圆里。窝在半圆的左端，再向左还可以看到一棵无花果树。我对探索贝贝的窝有种莫名的执着，觉着缩进那个像奶奶蒸的窝窝头似的半圆洞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与神秘感。但贝贝似乎并不情愿我占据它的小窝，所以每次当我靠近那个窝时，滑稽的场景就会出现。
一个愣头愣脑的小男孩，缓缓走近一只大狼狗，大狼狗摇着烧火棍似的尾巴站起来，左摇右晃地等着小男孩。男孩会指着狗狗的后面示意它回头看，等狗狗注意力转移时快速跑去狗窝。但狗狗却总能敏捷地察觉男孩的意图，围着男孩转圈圈。接着男孩的小腿自然会被铁链缠住，重心不稳地摇摇摆摆，将要摔倒。这时男孩会大声的叫爷爷，几声“爷爷”喊出后，爷爷就会来到院子里，拿着小棍对着大狼狗说“去，去”大狼狗总会害怕地闪到一旁，老人再把小男孩提出去，说着以后不要跑这里玩。
这样的场景反复出现着，因为那时的我是如此执着的小孩儿。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被缠住腿脚时的手足无措，但又带着些安全的刺激，对一个小孩儿来说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我甚至已经不记得到后来是小窝吸引我，还是和贝贝的这种“玩耍”吸引我，亦或是被束缚后重新获得自由的感觉更吸引我。总之，这样的反复持续了很久。直到我摸清贝贝的弱点。
它怕棍子，只要我拿着小棍比划比划，它就会后退躲避，所以我有了致胜的方法。我用小棍吓唬它躲远，然后再一步一步地往小窝挪，只要它靠近，我就举起武器，最后终于如愿以偿。果然，这个半圆的洞里安全感满满，但却一点也不神秘。狭小中只有黑暗，并没有通往地下的秘密通道。
当未知变成了已知，想象就不再赋能，而丧失了幻想的加持，吸引便不复存在。我不再执着于跑去贝贝的小窝了。
后来，我上了小学，小学在的地方和我家不一样，附近是都是有着好几层的大楼，一排排一列列，一栋楼里面住着好多人。我觉得很新奇，因为从未见过。楼里有很多我的同学，周末时我会去那儿找他们玩。也正因如此，我见到了一个同学的狗。
他抱着狗从家里出来，把它放到地上。狗狗四处撒欢，看起来快乐无比。我忽然就想到贝贝，它如果能出来自由自在地玩一会儿，应该也会快乐吧。他介绍了小狗，说那是他的宠物狗。我说我也有只狗，是大狼狗，比我长的还大，同学们都想见见。回家后，我告诉爷爷想带贝贝出去，爷爷说不行。他说贝贝力气很大，我牵不住它，会吓到别人。我决定悄悄带着贝贝出去，于是等爷爷回屋后，就去找了贝贝。想要带贝贝出去，就要把铁环从底下提上去，越过铁棒，于是我蹲下去准备将铁环拉上来。可当我摸到铁环后，贝贝变得异常兴奋，他迫不及待地向外冲，导致我难以将铁环往上提，手还差点被夹住。我拿起棍子吓唬它安静别动，费劲力气终于将环拉了出来。当它走出了平常的半圆圈后，突然加速，我的铁链脱了手。这时爷爷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贝贝返回来，缩回了小窝。
爷爷把环重新固定好，训斥我怎么那么不听话。我哭了，不知为什么，觉得难受又委屈。不知道是对贝贝，还是对挨骂的我。看到我哭后，爷爷说等我长大了，能牵住贝贝后，就让我带它出去。于是我期盼着长大，因为长大了便拥有自由。
我在慢慢长大，长高，意识到这，是因为有一天忽然发现贝贝后腿撑起站立的高度不及我了。而这个发现又让我疑惑，贝贝似乎一直都那么大，没有变过。妈妈告诉我狗狗寿命很短，虽然贝贝小我一岁，但它已经是成年狗了，早就不长了。但我只听到狗的寿命很短，追问后妈妈告诉我狗一般只能活十几年，但有长寿的能活二十多年。我不这样认为，我有着坚定的信心觉得贝贝肯定会活得很久很久。我跑去找贝贝，跟它说:“你坚持活着，活到我长大，变老，变成爷爷那样的老人，而你会成为活的最久的老狗。而且等我长大了，我们都会自由快乐。”贝贝只是伸着舌头和平常一样围着我左转右转。
我看向它的链子，再次萌生带它出去的念头。我找到爷爷，跟他说我已经长大了，比贝贝还高，能拉住它，可以带它出去了。爷爷说会吓到别人。我说我们会到后院，那后面连着麦田，不会有人。爷爷还是不同意。我缠着他不放一直问着为什么，他说贝贝是条看门狗，看门狗就该待在家里看家护院，出去会变野，就待不住了，你以后别想着这事了，有这空不如去看书学习。
我不想再听些什么，我也似乎懂了些什么。我没有再要求带贝贝出去，只是回了房间。
门前的流浪狗在打闹，嗷呜着叫着，翻滚着。隔壁化妆品店的阿姨出去驱赶它们，它们不再打架，一起向前跑着，跑着，跑的很远，直到化为黑点消失。我想起贝贝，它每次听到门外的狗叫时，总会抬起头对着外面叫几声，直到不再有声音，便重新趴回窝里。小窝安逸，安全，却狭小，黑暗。它日复一日地待在半圆圈里，看着年复一年的同样角度的春去冬来，世界轮转。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再次走到了贝贝的窝前。
它正蜷成一团，见我过来，罕见得没有出来迎接，而且睁开双眼望着我。我看着它纯净的褐色眼睛，一瞬间，世界似乎宁静，我听到了爷爷的鼾声，听到了贝贝的呜咽，听到了我的心跳。我缓缓地提起已经有些生锈的铁环，看着环一点一点上升，直至越过铁棒顶端——越过扎了根的束缚。
贝贝，快起来，我们自由了！
贝贝从窝里走出来，阳光照在它黢黑的毛上，闪耀着泛着光的白。它走着，走出了这片半圆，它停了一瞬，而后是狂风骤起的冲锋。我握紧了铁链，跟着贝贝冲过了后院的大门，明明是晴朗无风的艳阳高照，可在越过门的刹那，平旷起疾风。贝贝在野草丛生中加速，加速，拉着我奔赴一望无际的自由。我从未跑得如此快过，我感受到了风在耳边的呼啸，那是在撕裂天地间束缚时痛快到极致的呐喊！我们翻过土丘，穿过棉田，跨过堆了满地的木材，越过麦田前林立的墓碑，去拥抱天空。
贝贝仍然在向前冲，我望着它迅捷的身姿，望着它脖颈已深深嵌入的绿环，慢慢松开了手。铁链划过地面，黄土飞扬，我在尘土缭绕之间看到了一匹狼，正冲向自由的远方。
贝贝，不是宠物狗，不是流浪狗，是我家的一只看门狗。它最终重新和我回到了家里，看着铁环重新挂入铁棒。它趴在窝前，伸出舌头喘着粗气，一直望着我。
后来，我上了初中，离开了家，去到了更大的市里。
再后来，我上了高中，走的更远，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不知道什么时候，当我再回到老家时，不见小窝，不见无花果树，一切，似乎从未存在过。我没有追问，我长大了。
而贝贝，终于从尽头走向了永远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