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男人婆,你现在好吗

你说:你就把我当成男人婆,玩得好的都这样叫我。话才完,一阵哈哈哈的笑声随之而来,爽朗朗的。
这倒没假,我第一次在病房见到你,真把你当成男人了。
你正从门外走进来,汗衫,大短裤,运动鞋。一头短发,四分之三是白发(后来你告诉我是遗传,少白头)。高高的个子,壮实的身板,走路四平八稳,有腔有调,标标准准一个彪形大汉,要不是灰色T桖衫前裹着两团跳跃的肉肉提醒了我(不许打人)。
你的妈妈一个月前查出胃癌晚期。我想从你的脸上找出一丝悲伤,或背着人偷偷抹泪留下的半点泪痕,都没有。
你是那么开朗,那么爱笑。尤其爱说笑话,像个大老爷们儿似地仰头大笑,与病房里所有的人打成一片。有了你,还有另一个罹患静脉血栓准备动手术的同龄胖姑娘,病房里永远是热热闹闹,欢笑不断的,赶跑了盘旋在病房里的阴郁气氛。
你是个热心人。哪个病床前服侍的人有事缺席一会儿,你是最称职的替补了。倒水,打饭,摇床,大家戏称你是白衣天使。你乐了,标志性的男人般哈哈大笑:白衣天使?白眉大侠差不多!又惹我们一阵笑。
慢慢地我们也熟了起来,我了解到你也有一个女儿,跟我闺女同龄,这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你啥都说,啥苦啥难在你嘴里都如嚼一片口香糖那般轻快。你说:家里那个婆婆,唉,怪我生个丫头,我老头(老公)也听他妈妈的话,要继续生,直到生个男的。我就直接跟我老头吵了:你播的豆子种,还想收玉米棒,哪有这理?我不会再生了,就一个闺女,什么都给她,咋了?我老头也不敢再做声,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我看到你老头了,话不多,人很实诚,身板子倒比你弱一些,注定受你欺负啊!你说:哪舍得真欺负他,他打工也辛苦,也是兢兢业业为家,不赌不嫖,我满足了。说着这话,你的眼角眉梢竟浮动一丝女人的娇羞,这可稀奇呀。
待我想好好奚落一番你时,那抹娇羞早不知去向,男儿本色自动将它淹没。
看着你那么糙的,心可比我细多了。
一次午饭后,我看母亲无聊,在手机上挑了一部热播的电视剧放给母亲看。你也凑过来:看的啥,这么热闹?
看了那吵吵闹闹的都市剧,你说:教你一招,老年人看电视,《地道战》,《铁道游击队》那些老片,保管爱看。
你大大咧咧,哈哈咋咋地边说边笑,母亲也笑了,病房里的人都跟你一起笑。
我听从了你的建议调到《地道战》,母亲果然喜欢,心里自愧不如你更了解老人。

大多数时候是你日夜守着六十多岁的老妈妈。擦洗喂药,端屎端尿,与主治医生交流询问病情。间或你姐过来替一下又走(你姐情况有些特殊,这里不便说)。你妈妈有些虚弱,但心情还算愉悦,总是轻轻淡淡地与你说着话,拉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有时你妈妈吃了要吐,便问你究竟是什么病。你便绝对轻松地说:哈哈,小毛病,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那是我母亲入院第八天。你有些累,与我站在走廊里说着话。你说,一家人都在瞒着你妈妈的病情,还说服了医生一起隐瞒。
你说:刚刚和主治医生谈了,情况不好,可能瞒不了了,最多再撑一个月。
这时我才发现,你的眼睛和脸上显出几多疲惫和憔悴。嘴唇干干白白的,眼睛浮肿,眼神虚晃。
我估计我妈早就猜到几分了,这几日吃不了多少,吃了些便要吐。要让她知道并接受这个事实,怎么去说呢?请谁开这个口呢?
你慢慢低下了头,思考着什么。
我妈信奉耶稣,身后事是按西方办还是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办,必须征求她本人的意见,可这样她也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病情了。
长长的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很少的医护人员或患者在走动。
我默默地听着,安慰太无力,我就静静地当你的倾听者吧。
那天下午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淡绿的床幔围拢着你妈妈的病床。不一会儿,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低低的哭泣声。你的父亲,你,还有你的妈妈。
只听你哭着说:妈妈,你放心,无论花多少钱,我们都给你治……
原来,这位妇女是你的舅母,口舌伶俐,比较会说话,家里人商量好委派她来跟母亲说破真相。
只是,再委婉的话,也无法缓解一丝丝事实的残酷啊!
从那天起你妈妈的状况一落千丈,第三天已经吃不下任何食物,你也变得与之前大不一样:沉默寡言,走路做事总是低着头,沉思着一般,疲惫不堪的样子。
想想你之前所有的大笑和欢乐,是费了多大力量,压住那锥心的痛才发出来的。
眼含泪的笑有多幸福,心含泪的笑就有多痛楚。
我们的分别潦草又匆忙,没来得及照面打声招呼。
那天,大姐替下我陪夜。第二天中午送饭到医院时才听病房里人说起:昨夜你的妈妈咳血不止,医生已经无能为力,只好连夜出院,将她带回家,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一场生离,一场死别,何堪痛心,又何堪无奈!
我看向靠窗的那张已经空荡荡的床,被子床单齐齐整整,一展如新,仿佛在等待下一位过客。
后来我的母亲痊愈出院了,离开了那个病房,也就是你回家不几天的样子。
在等待中,你忍受了怎样的痛,无从知。
日子漫不经心地流淌着,哪管人世悲和喜。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想必你妈妈的六七也过了,你是否已经从失去母亲的悲痛里走了出来,是否又可以大笑地问我:我是不是像个男人婆?
嗨,男人婆,最近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