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痛
常常地说江湖，却不知道江湖的浩瀚与险恶。我没有鱼鳍，妈妈没有腮，我们却挣扎在生与死的江湖中，几近溺毕。
但，我没有放弃扑腾，我不愿松手。因为，一松手即是黑暗，一松手即是冰冷，一松手即是窒息，一松手即是永诀的虚空与疼痛，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
其实，真的是在妈妈一次次纠缠于病榻，一次次与死神擦肩的过程中我才开始感觉到与这个生命痛并欢乐的深厚连接。
……
妈妈是二0一六年十一月三日被我接到家里来的。
当时的妈妈刚出院。
那天，我照例去妈妈家看妈妈，妈妈单薄地躺着床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着。嘶哑中带着隐忍与求助的呻吟，足可以摧毁任何一个正常人的神经。我就那样坐着，流着泪陪伴妈妈。我不知道该跟妈妈说点什么……
妈妈曾经是那么地相信我，那么地听话。我教妈妈吸引力法则，我要妈妈不拿自己当病人，我言之凿凿地告诉妈妈，我们都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福与祸都是自己想来的。所以，妈妈需要换系统，换一个健康人的思维系统。
如果不是我用那样的非常逻辑误导了我的妈妈，妈妈怎么可能在住院期间、在分明没有力量的情况下每天坚执地走两三百米，不听劝阻地去医院门口买早餐……
我一直在想妈妈摔下去、在下坡路上摔下去的那一个瞬间……
我试图还原妈妈当时的恐惧，我试图追悔自己的幼稚。看着妈妈脸肿着，嘴角手心都是一道道涂着紫药水的伤痕，我真想狠狠地、狠狠地抽自己耳光。
正是那一次摔倒，我的妈妈，我的6岁丧父一辈子不知道父爱为何物；十五岁瘫痪一年后竟奇迹般站起来一辈子拿自己当汉子的妈妈就再没有好起来。
……
我坐在妈妈旁边泪流满面。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妈妈是一个病病歪歪的老人。我不去想那个六十五岁还穿着雪白淡紫的运动套装、穿着白色运动鞋，再苦再难也明朗着、坚硬着，一任生命跋扈在爸爸、在弟弟、在我的世界里的强悍的妈妈。
我早该接受妈妈的老迈，接受妈妈的柔弱……
在妈妈无法坚强的日子里妄想着、逼迫着妈妈坚强，现在想来，是一种多么可怕的自私与残忍。
……
突然，妈妈翻了个身，抓起枕边的手机就开始捶打头部。我猝不及防，飞快爬上床，匍匐在妈妈身上抢手机。手机还没放下，妈妈又抓过报警器，我又忙着去抢报警器……
在这之前，妈妈也曾带着绳子，试图找一个不会妨害到我们的地方自戕。妈妈也曾用剪刀剪破过装在右胸的透析用的管子……
那是一种怎样的忍无可忍在摧毁妈妈的意志，让妈妈痛不欲生。
一时间，我崩溃了，彻底地崩溃了。我跪在妈妈身边大声哭喊着，请求妈妈别再这样折磨自己……
我捧着妈妈的脸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说，妈妈，您不可以就这样离开我，您走了，我就真的没有家了。我还没有强大到不需要妈妈不需要家的地步。
我无力救助我的妈妈，我不能割舍我的妈妈。我不得不在我生不如死、生命垂危的妈妈面前，用情意、用责任再一次地捆绑她……
我哀哀地祈求着，苦苦地缠磨着……
我要妈妈搬过来跟我住。那样，我不用每天晚上去经委值班；那样，我可以继续我的写作……
我说，我们家通风，我们家向阳，我们家离医院近，我们家跟弟弟在一个小区……我用我所谓的孝心软硬兼施地鼓动着我的妈妈，我妈妈用由心而生的体恤无可奈何地劝服着自己……终于，妈妈架不住我的连哭带哄，跟我回了那不足九十平的窄小的家。
妈妈并没有好，而我却安心了许多。
那些天，妈妈的咳嗽，妈妈的鼾声，妈妈时不时的呻吟都成了我的催眠。从整宿睡不着到慢慢能睡四五个小时到偶尔妈妈叫不醒我……我的住着半间房睡着半边床到最后都不想女儿没有家的妈妈，便成了我触手可及的亲情。
……
后来，妈妈又住院了。我跟妈妈算过一笔账，从妈妈二0一二年正月初二住院，在医院里挣扎了两个多月才活过来开始，妈妈每年住在医院的日子绝不低于一百天。妈妈是住院部十三楼十四楼的常客，她几乎可以叫出心肾科呼吸内科每一个护士的名字……
……
如果不是二0一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那一个疑似弥留的瞬间警醒了我，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磕磕绊绊地走下去。我给妈妈刻划的生命长度至少还有六到八年。毕竟妈妈才做了七年多透析，毕竟中国最长的透析病史是二十八年。
说到这里，我突然有点咬牙切齿。我想说，透析不是疗救，透析就是死刑，一种缓期执行的死刑。无论你是谁，只要进了透析室，就没有一个人能健康地走出来。没有。
每次推着轮椅把妈妈送进透析室，看着那一张张小到六七岁大到七老八十的铅灰的没有活气的脸，我就会惋惜我就会心痛。我觉得透析就是一纸隐形的死亡通知。我们不是在挽救我的妈妈，而是在跟死神做一个交接，一个渐行渐近的交接……
……
那夜，走廊里的灯光很惨白，病房里的病人很安静。女儿过来看姥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五十。看见女儿进来，妈妈特别精神。白天妈妈还不认得我，一次次地问我：“这是哪里，怎么这么多人？”“你们这里是卖什么的？”从妈妈的眼神里，我知道妈妈眼前的世界我无法进入。我害怕妈妈迷路，害怕妈妈走丢。就像当年弄丢我唯一的舅舅一样。舅舅脑溢血，住进医院不到一天，因为没有人去按舅舅的手，舅舅不时地伸出手在空中抓挠、挥舞……早上进的医院，下午舅舅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走失”了。
听老辈人说，人在离开之前，是会有人拉拽的，伸手不是吉兆。所以，24日那天，我不停地控制着妈妈的手，只要她的手一伸出被子，我就会立马按住，我不准任何人带走我的妈妈。因为，妈妈除了是我的妈妈，还是我奶奶的女儿。我不允许在弄丢舅舅二十七年后再弄丢我的妈妈……那样，我住在天国的奶奶，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至亲的儿女。而奶奶，是真正陪伴了我的童年、即使走到生命尽头我也不敢忘怀的至爱的亲人。
何况，还有爸爸还要我还有弟弟还有我们所有人内心那刨不去的疼。
……
女儿在那里小声地跟姥姥说话，那一夜，我和女儿都没打算睡觉。我们就那样趴在妈妈的两边，跟妈妈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我问妈妈，活了这么大岁数，您有不有什么遗憾？妈妈笑着说，我不知道什么叫遗憾。我知道，不是妈妈没有遗憾，是妈妈已经习惯了把自己藏起来，以至于藏到最后，一个识文断字的语文老师竟忘记的了遗憾的寓意。
我泪眼迷离地拍着妈妈的脸笑话她：“妈妈，您怎么越来越傻了呢？”妈妈就憨憨地笑。妈妈的笑特别随和、特别柔美，散发着禅意的光芒。每每看到妈妈这样笑，我就想哭。我的一直一直在岁月里硬撑的妈妈，一直一直用凶悍把自己包裹到牙齿的妈妈，这是她最坚挺也是最愚顽的防线。此刻，连防线都崩溃了，说明妈妈是真的累了，真的妥协了。妈妈就像一只脱了壳的蜗牛，就像一个游离于母体的婴孩儿……有谁，有谁可以豁出命来庇佑她保护她……
我捏着妈妈瘦得皮包骨头的手，又疼又爱……我在想，为什么一定要病成这样，妈妈才最终活成了一个女人，一个柔柔的、傻傻的、连笑都带着几分无辜的女人。
我又问，妈妈，如果让您旅行，您有不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妈妈脱口说出了三亚，连一秒的停顿都没有。我好生奇怪，妈妈为什么这么笃定？难道有什么未竞的心愿？我一个一个地揉搓着妈妈的手指试探着问，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人放不下呀？妈妈说，没有啊，我就想看看海角天涯。那一刻，我羞愧得慌，替妈妈憋屈得慌。来到人世间快80年了，一百九十三个国家，妈妈一个都没去。就连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也只去了武汉和无锡。在妈妈的意念里，一定以为海角天涯就是世界上最远的地方。那一刻，我是真的心疼真的忏悔，工作这么多年，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想过带上父母去旅行。那一刻，我真想把自己折成一只纸飞机，然后，捎上我的妈妈，捎上我的爸爸……
我好害怕那就是妈妈的弥留。还好，妈妈缓过来了。半夜两点多，妈妈又沉沉地睡了，妈妈用一脸的倦怠告诉我，妈妈没有丢。
……
再后来，妈妈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妈妈开始骨头疼，时常疼得大哭。妈妈时常说到死。
慢慢地，我开始放下那个一定要带妈妈去三亚，一定要替妈妈圆梦的幻想，开始相信妈妈是真的不行了……
妈妈由以前一天下床两次减为一次，每天坐一两个小时到每天坐几十分钟。从今天开始，妈妈不下床不吃药也不坐了。妈妈开始平静而安稳地跟我讨论死亡。
妈妈要我定时给她上止疼栓。妈妈说，等我不疼不喊地躺两天，你就送我去师傅那儿。妈妈说的师傅是东岳观的李师傅。妈妈常常地念叨，是师傅救了她，是严幺爷救了她，让她又多活了5年。我以为妈妈让我送她去师傅那儿是为了求生。没想到妈妈说，儿啊，不能再麻烦你了，你就让我从师傅那儿走吧！
不等妈妈说完，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失声痛哭起来。我的苦难的妈妈，我的一生都没有找到安全感的妈妈呀！虽然您幼年丧父，从小没能拿到父爱的力量。但您养育了您的儿女，你是儿孙满堂的人，您怕麻烦谁？我是您的女儿，又哪里来的麻烦？
我坐在床沿，轻抚着妈妈的额头，妈妈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渗出，妈妈也在嘤嘤的哭。妈妈说没有钱留给我，却尽给我添麻烦啦！我用手轻轻捏着妈妈的嘴，不让妈妈再说下去。这些年，我如此地忙，如此地拼，不就是想在孝敬父母的问题上多一点能力，多一些机会吗？妈妈已然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最好的礼物，妈妈为什么还要愧疚？妈妈既然搬到我家了，我家就是妈妈归宿。妈妈就安安心心地留在我家。我们哪儿都不去，我会一直地守着妈妈！
妈妈，我的一万个不想放手的妈妈，现在，我跟妈妈的关系已经变成了一道菜。妈妈是那个圆满的苹果，我是那个甜脆的拔丝……离开了妈妈，我就会碎得失魂落魄。
……
今天是四月一日，是西方的愚人节。我哭了整整一天。
但从明天开始，我想笑。
我知道，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愚人节的故事。勿须当真。
……
此刻，妈妈就在我的身边，妈妈盖着我今天刚给她换的粉红簇新的被子。妈妈的鼾声均匀而平稳。
此刻，已经是四月二日的凌晨。愚人节过去了。我想说，就算这个世界再痛，我也相信爱是最好的镇痛剂。借一句泰戈尔的诗来表达：“世界以痛吻我，却要我回报以歌。”
只要妈妈还在，只要家还在，我愿意做一只荆棘鸟，刺破喉咙只为唱！飞越千里总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