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醒
又是一次春。在晓雾寒透的时刻,我听见了门檐低落雨水的声音。风中,绿叶在摇曳。屋檐之下,水滴石阶,声声乃至空明,燕雀清啼之音在婉转中绕梁。是春了,这错不了。
随晓光起身,屋内的光线不明亮,有些迷蒙。清晨的气息在窗边泛着凉意,枕边是昨晚看至深夜聊以慰藉的书,此刻,它散发着故去而古旧的气息,与今日的崭新格格不入。
泛旧的书页有着粗糙的质感,它是我心中停留的黄昏,是我身体里隐藏的旧疾。而这并不同属于,这个新生的春日。
咳嗽还在发作,照例是起床泡茶,以热茶润肺。脚上的旧伤复发,在透着寒气的春雨中,隐隐作痛。但这并不妨碍我,到园中去转一转。
推门,有尘埃在空中四散,然后归于尘土。近几年住进这座老宅,园中的花草也渐渐打理得像样了。蒙蒙的春雨罩着新绿,在这远山的背景中,生机勃发的样子。那种卯足了劲要生长的样子,生命最原始的动力,看起来总充满了希望。春天是可爱的,顺带着万物也可爱起来。生命是可爱的。
经历的岁月愈厚,看事物的眼光开始时蒙蒙,渐渐的,却也能看得仔细,甚而知道它的未来与长势。可是光阴也有着代价,知道的越多,拥有的时间却越少。
这是我住进这座老宅的原因。喧闹而热腾的人世,碾转了几十年,却逃不出人心的转动。越往后,对世事越熟愔,生出的疲惫与叹息就越多,兜兜转转,只在人堆里,陌生的、熟悉的,面面相觑了一辈子,也不见得有新的收获。
是否有一种生活,可以逃离这样的规矩和疲惫呢?当这个疑问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每一天的生活就越加煎熬,乃至坐立不安。儿女在旁,膝下儿孙绕环,这样的日子就是幸福了吗?又或者,金玉满堂、腰缠万贯,这样就满足了吗?当一切醍醐灌顶,疑惑退去。原来我想要的东西,在人世里并没有寻到。
这是住进来的第三年,这座老宅,重新接管起,我的命运。来的第一天,这里不成样子,却也能在眼前浮现起一些儿时的记忆。那种感觉,是苦涩里微微浸着甘甜,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又好像得了一场大病。如今归来,时过境迁。我的到来,给老宅,又续上了气息。
如今三年已过,它的样子不大好,可也看得过去了。茶炉、木床、藏书、后院,我的生活就在这里面。远山的视野很好,开阔明净。偶尔有人来与我闲谈,却也是清闲自在的交谈,没有世俗的熏烟。人世沉浮七十八年,却如第一次尝到了如此清甜的泉水,一下忘记了所有忧虑。
第三年春,身体的旧疾还是发了。入住这里,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个呢?只好自己勉励自己,加强走动。现在过了午时,我在门口坐着,又打算等待一个黄昏。
一个人眺望黄昏,多少总会生出一些落寞与愁绪,那寂寥的色泽,仿佛烧灼的书页,甚而有一种幽恨。磅礴大气的美感,也往往叫人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孤独。我这一生是孤独的,后知后觉。在人世里没有归处,精神上也少有理解。但此刻,与自然合二为一,孤独就会消失。大概是,一种磅礴见了另一种磅礴。
看完了黄昏,入夜了。月光悄然而至,窗外的气息幽幽地飘散进屋内,桌上的灯闪着宁静的光辉。我又在看书。
在这宁和的春夜里,我与自己的灵魂独处,感到一阵奇妙。这个世界上,我真的存在吗?也许,生命的存在,是源于自洽。
门外,风微微习来,翻动了我的书页。春夜柔和宁静,时光早晚会带走一切,但愿它来得晚,好让我先找到自己的答案。又是一年春,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至于我的生命,到底是什么时候结束,已然不重要了。就让我的灵魂,葬在春日,留住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