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宗师

1、

今早的一号线，空得邪乎。

整一个车厢的人分散两边，像被什么东西劈开的鱼群。“干嘛呢，怎么都不去坐？”乘警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几根颤抖的手指伸向中间的柱子，大爷，大妈，孩子，三人围着扶柱转圈，虎虎生风，脚不点地，配合着地铁运行的风声，竟有龙吟虎啸之势。

谁他妈敢去坐？

2、

五分钟前，地铁站台。

“滴滴滴。”三声铃响，便是门关之时。每天不知有多少百米健将，长腿猛男，败倒在这三声催命铃下，只能默默掏出手机，点开计算器，看今天扣了钱工资还剩多少。

但今日不同。

门将关未关，一双有力大手牢牢扒住两扇铁板，低吼一声，自动门乖乖弹开。“大爷危险！不能阻碍地铁运行！”张援朝轻起鹤步，飘飘然进入地铁，只留下身后大喊大叫的地铁工作人员。

“哼，年轻人。”张援朝轻蔑一笑。这移山手和游龙步是张援朝每天搭地铁练出来的，几乎万无一失，也因为这个，每早他都能准时和东城李大妈一起拍荷花。

当然，跟老伴还是说自己去喝茶了。

地铁里的情形不容乐观，此时将近早高峰，虽然车厢并不太挤，但座位上满是昏昏欲睡的上班族，醒着的也瞪起一双死鱼眼，似失了三魂六魄。

王援朝眉头一皱，轻叹口气，往下身的的确良短裤摸去，手里多了一部机器。王援朝看见对面座位上，几个年轻人双目微整，面带恐慌，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哼，晚了。

“喂！我到地铁了！哎呀现在的年轻人哟，没一个自觉的！看见老人来了也不让座，我这腿伤又犯了，等会儿摔了可怎么好！”王援朝声如洪钟，气势逼人。这上古老人机本就不是凡物，按键声音赛敲钟，威力非同小可。王援朝觉得这才是老一辈劳动人民该用的东西，哪像那什么果，什么米，一听名字就没有社会主义的朝气。

终于有内力低微之人抵不住了，主动起身，拍拍王援朝：“大爷，您来坐吧。”

王援朝微微颌首，道声谢，便朝座位走去。

突然，一坨肉山映入眼球，扎扎实实地焊在位置上，山前还有个小童，抱着手机，噼噼啪啪，那声音竞和王援朝的老人机不相上下，他知道，这是什么叫“吃鸡”的游戏，既然跟鸡有关，那声音不会小。

王援朝面不改色，一只移山手就朝孩子伸去。擒贼擒王，孩子就是家里的小皇帝，把他说动，不愁大人不让。

手正要碰上小孩肩膀，一把小扇轻飘飘伸过来，隔开了王援朝的大手。他心里一惊，这娘们儿的内力没想到如此深厚，不言不语间就卸了自己的力。

“干嘛呢，老哥哥？”张爱菊轻启猪唇，慢悠悠说道。手中塑料扇子却未停下，上面“男性生殖健康医院”几个正楷大字分外耀眼。传说功力大有所成者，街边传单、摇扇、虎鞭神油均可为器。

这人不简单。

3、

王援朝抱抱手：“得罪。可这地铁也讲个先来后到，有规有矩，方才那后生明明把这座儿让给我，您看……”

“老乌龟。”“你他妈是不是文明人！”王援朝对小孩怒道。陈雷雷面不改色，手指翻飞，屏幕上一片血红。

张爱菊用扇子轻轻遮在陈雷雷头上。“老哥哥，这座儿明明就是我们先坐下的，怎么就成你的了？”见王援朝不为所动，张爱菊继续说，您看这小朋友在玩手机游戏，他玩游戏，游戏公司就有收入，这收入能用来缴税建设，造福人民。对了现在中美不是贸易战吗，国家多点儿税，奥巴马那老小子就玩不过咱们。

“奶，我们老师说现在是特朗普。”陈雷雷瞟了一眼张爱菊说。“哎呀，别管有谱没谱，毛主席不说你们是八九点的太阳吗，这太阳都没地方坐，那还得了？”

“大妈您坐就坐，麻烦让小朋友把脚拿下去好不好？”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低声说道。

张爱菊没理他，直勾勾地盯着王援朝。老头上身是纯棉白背心，一个不大不小的破洞点缀在圆滚滚的肚子上，一看就久经考验。两撮钢刷似的腋毛冲地而起，不怒自威。

王援朝哈哈一笑，小朋友，你啊。

话音刚落，一份日报出现在他手上。手握A1版“坚持正确领导”，微微凸起的乳头上对着A3版“莅临我市考察”，胸口正中放着“社会主义建设好”几个有力的大字。

“不行了不行了，站得太久了。”王援朝说着说着，竟往地上蹲去。旁边的人呼啦散开，只有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大师纹丝不动，盯着对面穿吊带裙的姑娘。

坐地铁嘛，不稳怎么行。

张爱菊倒也不多话，收起小扇，猛然站起，把孙子拉开，对王援朝一指座：“请！”

地铁里响起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有诗赞曰：尊老爱幼身上纹，掌声送给没脸人。

王援朝收好报纸，轻轻坐下：“得罪！”

4、

“小点声，别吵着别人！”张爱菊亮起夕阳红歌舞团首席女高音的嗓门儿，不停对陈雷雷喊。

陈雷雷正绕着中间的扶柱飞速奔跑，充满童真的笑声响彻整个车厢，手脚大开大阖，不时扫到旁人的手机或头发。张爱菊站在一旁，大声责骂，眉眼里却满是笑意，像多年前在桃花树下看着厂里的劳模强子。

王援朝懂，新闻上美国对日本也是这么干的。

眼看将要到站，王援朝干脆不坐了，使个甲鱼打挺，一双手便朝飞奔的孩子抓去。张爱菊见来者不善，便伸出常年打腰鼓练出来的手，挡在王援朝和陈雷雷中间，“终于还是出手了。”王援朝暗念。被汗水浸得微湿的日报重又出现在手上，和张爱菊的扇子你来我往，“热烈欢迎领导”和“专治不孕不育”交相辉映，这是冰与火，光与电，速度与激情，生殖与领导的较量。

这时地铁出现了温暖的一幕，三人身边的围观群众们聚在一起，互相传递着不知谁带来的瓜子小吃，亲切友好地交谈着。“谁说大城市无情？ 80、90团结互助！”一个日报记者兴奋地在纸上写下。“一群人，啊，吃瓜子儿也不知道拿袋子接着，还在公共场合大声交谈，什么素质？！中国啊，还是个农业国。”一个年轻女子边吃韭菜包子，便在微博上匆匆写下。

但王援朝、张爱菊和陈雷雷却顾不了这许多，高手过招，不容有失，去年老钱下棋时不小心瞄到自己老伴儿在和其他老头儿跳交际舞，气急攻心，当场脑溢血。

“干什么呢，快好好坐着！”乘警来了。

站着的人纷纷坐下，三人也只好作罢，乖乖停住，江湖恩怨另算，朝廷的人还是别轻易去惹。

5、

大家都站着，等三人入座后才纷纷坐下。

“刚才真是对不住，我也是急着去拍荷花，这晨荷最是动人，露珠晶莹剔透，枝叶青绿明亮，像李谷一的歌声，令人神往。”王援朝冷静下来，动情地说。

张爱菊大脸微红：“你也爱荷？”王援朝兴奋地点点头。“那你相机呢？”“那边有人带着呢，没跟老婆子说，怕她不高兴。”王援朝不好意思地说。

宗师大侠最爱神兵，两人亲切会晤，友好交谈，什么“尼康锐利如刀切”，什么“毒德大学”等等行话层出不穷，真个是棋逢对手，爷遇好妈。

到最后，王援朝竟也觉得手拿摇扇的张爱菊有几分娇俏可爱，张爱菊也觉得穿着破洞老人背心的王援朝有些男子气概。

“新华公园，到了。”一声冰冷女声传来，将二人唤回现实。“奶奶，到了。”陈雷雷扯扯张爱菊袖子。

也罢，红尘牵挂， 情肠难断，不如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见吧。

王援朝和张爱菊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走了。

6、

“喂，那几个人已经出来了，精神科李主任说他已准备就绪。”

“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