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铁千元征文|你的幸福晚年,我要如何成全?
文|识花蜻蜓 参赛编号:070
【01.】
2012年秋,母亲病故,我与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父亲,同我北上。
离家时,村里的老人都来相送,有的夸父亲好福气,有的嘱咐他照顾身体,有的则委托父亲帮他们去看看天安门城楼。父亲一一应着,面无表情。
到了北京,父亲这个犟老头脸上才露出欣喜之色,我对他的转变了然于胸。
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或许对纸醉金迷的大城市并不向往,可怎么都抵挡不了天安门的诱惑。毕竟,大多老人心里都有一个红色情节。
我所租赁的房子,在二环边上一个四合院里。五间房子面面相对,南边三间房东一家三口留住,北边两间,是我们的暂居之地。
这里交通方便,离妻的公司也近,虽然院里人多嘴杂,屋子难见阳光,但租金相对便宜,父亲来去方便,也不失为一个好住处。
起初,陪父亲逛天安门、钟鼓楼,他都开心地像个孩子,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当兵时的陈年旧事。可没几天,他的话便少了,也不愿再出门,只一再追问我房租多少钱,菜价多少钱。
我告诉他房租两千。他忽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低着头徘徊两步,便跟我说:“我还是回家吧,你们少租一间房,能省一千块钱类。”
妻坐在一旁不耐烦地道:“您就老实住下吧,老家山高路远,您要是有个头疼脑热,还不让接访邻居笑话我们吗?”
父亲有些局促,搓着手愣了一下,叹口气便回屋躺下了。
【02.】
秋天的天空高远明净。一到晚上,从头顶狭窄的空间望出去,星星却稀疏遥远,黯淡无光。
房东大爷的牌局已经结束,此刻他咽下最后一口饭,抹抹嘴,咳了几声,将一口黄痰吐出一米开外,收音机背在他的腰后,摇摇晃晃走出了门。
单田芳的声音飞刀般刺向胡同的四面八方,一时间,招来了几个溜狗的大爷大妈,一直闲聊到寒气袭来。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底气十足的喧闹,想起父母这么多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不由感叹:如果我老了,能有这样的晚年生活,该多好。
身在尊贵的大城市,衣食无忧,不用担心医保和房价,白天打打麻将,晚上听个小曲,养只鸟,遛个狗。别提多幸福了。
我们背井离乡来到大城市奔波,青丝熬成秃顶,大概都是为了讨一个像样的晚年。
如今,父亲不用耕田种地汗流浃背,想着过不了多久,他就能适应这个便捷的城市,像房东大爷一样,无忧无虑,养花喂鸟,我的心就轻快许多。
养儿防老,世间所推崇的孝道,身为儿子的大概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我为自己感到骄傲。
后来,父亲早出晚归,我一心忙着工作,没有太过在意,总以为他交了什么朋友,去公园健走跳舞了。
直到有一天,妻在公司门口遇见了父亲,父亲提着脏兮兮的大塑料袋儿,袋里装满了瓶瓶罐罐。看到她,父亲把手放在衣角上抹了抹,有些局促,妻没有上前,转身进了楼。
晚上回到家,父亲的脸色很难看,妻小声地说:“我们是让您来北京享福的,不是让你来捡破烂儿的,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们还怎么做人啊。”
父亲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没说话,喝了几口粥,就回屋了。
我望着父亲的背影,昏暗的灯光,把他消瘦身材拉得又长又远。他穿着干净的深蓝色外套,裤子也换了,显然,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的工作。
之后,我与妻依然很忙,父亲在家的时间长了些,下班时常能吃到他做的饭菜。我们都以为,父亲不会再去了。
【03.】
有一次,我在门口遇上房东大爷,他一手攥着两个核桃,轻佻地对我说:“我这房子是给人住的,不是垃圾回收站,你闻闻院子里是不是有股怪味?”
我脸色铁青,含糊两句便冲进了父亲的屋子。父亲正蹲在地上为一小堆的破铜烂铁分类,身旁散落着几十个饮料瓶。
他看见我,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拉了拉一旁的塑料袋想要掩盖现场。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只在嘴角挤出了一点笑。
我的火气不由分说窜出心头,像一头野兽扑过去,将那堆垃圾愤愤地扔出了好远。然后对着他吼道:“你就不能好好呆着吗?你儿子好不容易挤进了大城市,不要再去捡垃圾给他丢人了行不行?”
父亲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过一会儿,才说:“废品站关门了,所以我才背回了家。我以后不去了,不会再给你们丢人现眼了。”
他声音低沉,却很用力,像是从喉咙里逼出来的。
一连几天,他吃过饭就躺回床上,开着电视,不换台,也不看,像睡着了,又像没睡。
我和妻怕他闷出什么病来,便商量着,能为他找点什么事做。
妻说:“我们公司看门的保安,他有个老乡开了个小中介所,我回头过去问问。”
我应着:“也好,也好。”
我们去了中介,在一个地下室里,几个妇女围坐一起,交换着各自做保姆的心得。我看了一会招聘信息,寻见了一个好工作,那是一个公园的管理员,环境好,很适合。
中介听了父亲的情况,摇头拒了,说父亲年龄太大,找不了活的。
我与妻只好惺惺而归。
【04.】
一个星期后,中介突然打来电话,说深秋叶落,公园缺人手,父亲可以去上班了,一个月1000块钱。
父亲开心极了。换上干净的衣服,每天都早早地出门。
我劝他不用去那么早,也不要那么辛苦,他只反驳道:“拿人家的工资,怎么能不好好干活呢。”
麻将声哗啦啦地此起彼落,对面的屋子里,每天都有牌局。他们围坐在一起轻吐烟雾,不时塞几片橘子放入嘴里,小泰迪依偎在脚边,暖风把每个人的脸庞打得红扑扑的,仿佛一群生活在世外桃源,不知人间饥渴的神仙。
大伟从屋子里走出来,耳朵上挂着耳麦,大喊一声:“爸,我出去了,晚上不回来。”
大伟是房东的儿子,三十多岁了,经常不着家,每次回家,房东大爷都会乐呵呵地亲自下厨。他不用上班,和几个朋友一起炒股,每个月都有钱入帐,最喜欢换车,换女朋友。活成了每个男人都羡慕的模样。
这世间,有人把享乐运用的淋漓尽致,有人却天生一身贱骨头,不干活就浑身不舒服。
我不贱,我只是被逼无奈,一天挣不到钱,就有种要被人赶出去的感觉,没有一点儿安全感。
父亲则起早贪黑地做着他的工作,春天除草修剪枝叶,夏天追着游人拾捡垃圾,秋天扫落叶,冬天铲积雪。
公园里的其他管理人员,都对他都很热情,天冷了,拉他到屋子里烤火,天热了,买个西瓜分给他一半。父亲很高兴,干活也更卖力了。
每个月,他都会收到一个信封,每次他都会在我们面前笑呵呵地掏出钱数一下,仿佛在说:“看呐,我还能挣钱,还没老呢。”
那会儿我才懂,庄稼人不是不会享乐,他们只是怕自己老,怕自己不中用了。
【05.】
时间一天天的过着,我与妻的收入有所见涨,身材也越来越胖。只是父亲,越发瘦了。
2016年夏,房东突然让我们搬家,我们搬到了四环外的一个小区里,离公园很远,父亲也不再去上班。
2017年年初,我带父亲去了一次医院,他胃口不好,已经好久都没有好好吃饭了。
检查结果下来,我几度崩溃,父亲得了食管癌,已多发转移,早已失去手术的机会。
父亲知道后,出乎意料地平静,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身子一下轻松许多。只淡淡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别难过,我早就想你娘了。”
我痛恨自己,在此之前,竟天真地以为他身体硬朗,以为干活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锻炼,却从没想到,他隐忍了那么久,不露声色地将病痛熬成了绝症。
很快,父亲就住院了,他吃得越来越少,起初还能咽下半碗软面条,后来就只能喝米粥了。因为营养不良,他虚弱无力,高高的身躯,纸片似的不经风雨。
他开始输液,鼻子里插入了胃管。我去看他时,这个昔日的粗老爷们儿竟柔弱地掉起眼泪来。他带着乞求的口吻一遍遍对我说:“让我出院吧,我想回家。”
病房里,刺鼻的味道让我的胸口窒息般难受,洁白的被褥下,一个个虚弱的身体和痛苦的表情,苍凉而无力。
可相比病房外面的凄冷,这里却温暖安全多了。
我拒绝父亲的当天晚上,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父亲自己拔了针,鲜血浸满了床单,胃管也被扔在了地上,他拒绝再做任何治疗。
我实在没办法,便请了假,收拾东西带父亲回了老家。
【06.】
离开的这些年,我很少回来,几乎把外面当成了家。眼前的这个院子,一片狼藉,杂草丛生,窗户上锈迹斑斑,木门歪歪扭扭地倒在一旁。
邻居们帮忙收拾好院子,已是日落西山了。屋子很潮,地面的墙壁上长了层翠绿的青苔。
院子里还是儿时的模样,两棵桃树已悄悄吐满了花骨朵。墙壁上的老钟早已停止了走动,时间仿佛没有从这里经过,仿佛还能看见母亲在院子里走动的身影。
父亲的情绪缓和很多,每天坐在大门前的草堆上晒着太阳,和邻居们聊天。他的声音又细又小,大多时候像蚊子一样嗡嗡不清,但他们各自说着从前的故事,聊得很开心。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父亲开始打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做一个梦。
一天,父亲起得很早,他喝了一碗清汤,坐在家门的凳子上,靠着门,怀里抱着一个小铁盒。他把我叫到跟前,将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摆满了信封,每个信封里,都装着一千块钱。
父亲说:“这些钱,还给你。你帮我找活干,还给我发工资,我有一个好儿子,这辈子知足了……在家的这段时间……真好……。”
他慢慢地说着,大口地喘着气,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的腿脚开始发麻,跪在父亲脚下,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面。
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工作是我骗他的。可他依然干得很努力,用他的行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家庭的太平。
当天晚上,父亲便去了,他紧闭双眼,走得很安祥。
墙头的花盆里,圆盘似的花朵露出了头,一整盆太阳花,在稀薄的土壤里,热烈地盛放着。
花盆是母亲生前放上去的,这么多年,从来没人动过,没人浇水,土也早已流失了大半,但太阳花还是如期开着,一年又一年。
仿佛这世上没了父母的孩子,单枪匹马地生长着,以最孤傲最倔强的姿态。
【07.】
一年以后,又是一个秋天,在某个地铁口,我见到了一个拾荒老人。他衣衫褴褛,眉眼间甚是面熟,脖颈上的黑痣,异常刺眼地晃入我的视线。
晚上,我无意中与妻说起:“今天看到个捡破烂的老人,特别像咱们之前的房东。”
妻说:“不是像,那就是。听人说,他的儿子炒股赔了很多钱,醉酒撞了人,那人做了二次手术,在ICU躺了一个多月。房东把房卖了,可惜,最后钱花了,人也死了,儿子也进去了。”
说完,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抚摸着肚子用教育的口吻说:“以后,你长大了,可不能这么坑爹。我老了还要出去旅行呢,听到了吗?”,
然后,一脸认真地看着我说:“好好努力,为了我们的幸福晚年。”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天空,好想问问父亲,他的晚年幸福吗?
深秋,寂静无声。
寸铁千元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