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我(1)| 策马
它又来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如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里最猛烈的那一阵风,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扑面门,只一下,便能扼断人的呼吸长达数秒甚至十数秒。
这种情绪是周期性的,来了走、走了来、然后又走……这样的循环往复在过去的六年里已经发生了上百次。到了现在,我甚至能比预测自己的例假还要精准地预测它的到来。在觉察到它即将造访的那些日子,我会起得比平时早一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当天要做的事情,然后躺到床上,追剧、看段子,把常用的几个社交平台打开又关上。
它来了,我就拉上窗帘,关掉屋子里所有的灯,戴上耳机,循环播放最符合当下心情的音乐,接着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哭一场。哭泣的形式视环境而定,如果父母或室友就在隔壁,我会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如果家里或者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就可以稍微放纵一点点。假如我足够富有,在郊区拥有一栋别墅并且独居,不需要考虑楼上楼下的邻居,或许我还会砸几只碟子来发泄。可惜的是我没有。客观条件决定了我短期内还不能这么任性。
过一段时间它会自己走。它走了,我就爬起来开灯,吃饭,热一杯牛奶,边喝边读几页书或者写点什么,困意上来了就睡觉。等一觉醒来,颠倒的世界就又复原了,仿佛前一晚的绝望崩溃撕心裂肺都只是一场梦。于是我就可以带着雀跃的心情,庆祝自己在这场战争中又一次赢得了阶段性胜利。
没错,我始终无法彻底驱逐这种情绪,但我也不愿就此对它俯首称臣。所以我用学龄顽童敷衍老师的法子来对付它:我不正面对抗,但在它看不见的角落里搞些小动作,过我自己的生活。
该怎样描述我这六年来的状态呢?
苦海沉浮、深陷泥沼?不好,这太消极,也太夸张了。
站在一座孤岛上?也不好,太俗气。
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用“驯马”来形容我和情绪的这场拉锯战。没错,就是驯马。听起来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对吧?但这确实就是我认为最贴切的比喻。
那匹皮毛油亮、四蹄生风的野马,是那三年带给我的一切心理创伤、阴影和负面情绪的具象。我莫名其妙上了马,它一路狂奔,竭尽全力想把我摔下来,我必须努力保持平衡。一人一马在日升月落中僵持着,与此同时,我们越过山河大海,大片的风景在我视线中飞速倒退。
它在消耗我的体力、让我产生恐惧,同时也在带我奔向远方。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愈发熟悉和了解彼此,深谙对方的一切习惯乃至弱点。我能从它肌肉的每一次颤动和战栗读出它准备加速或是撅蹄子,从而做好应对的准备;它也能从我拽缰绳的力度觉察出我此刻的状态,以判断是否要趁机再做一次把我抛下去的尝试。
……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双方力量此消彼长,默契与矛盾日益加深。它愈加得心应手,我愈加驾轻就熟,因而每一场生死之战都比前一次来得更加惊心动魄。如同自然界的一对天敌,搏杀中共同进步,又把新获得的力量不管不顾地用于置对方于死地。
——几百场对阵下来,互有胜负。它摔不死我,我也奈何不了它。
下马,我是决计做不到的。我没有那个本事。
斩马,我又下不去手。一来,我无法保证在消灭这个强敌的同时自己能够安全落地全身而退,我不敢赌。二来,我也确实舍不得。这是匹好马。骑着它,我能朝辞白帝暮至江陵,也能一日看尽长安花。自从数年前不明不白地踏上旅途,这匹马已经载着我跑出了好远。如今的我,正身处荒郊野外,无论离最初的家乡还是心目中的那片圣地,都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是它带我来的这里,现在如果没了坐骑,我要怎么走回去、抑或是长途跋涉前往我心灵的净土?
没办法,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策马。驯服它,让它供我驱驰、为我所用,载着我去寻那片净土。
既然昔日是它的铁蹄踏碎了我安居的故乡,现在我就要坐在它的马背上去开辟新的疆土。
广阔的天地之间,日头东升西落。它一声长嘶,疾行如风,又是几乘山水被我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