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一直陪着我，给我力量吗？
活了差不多半辈子，你若问我什么事最让我难忘，我一定会告诉你：补牙！
因为补牙太痛了，比起生孩子的痛，我还是觉得补牙的痛更厉害。
因为补牙太难受了，毫不夸张地说，我有种万爪抓心此命休已的幻觉。
我右边的第三颗大牙，初中的时候被虫蛀发炎了，半边脸肿得老大，痛得吃不下睡不着，痛得用头撞床沿，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还有补牙时的各种难受，一遍又一遍，好似永无休止的打磨，冰冷的钻头与牙齿摩擦，发出咯咯作响的声音，就像小时候爷爷讲的鬼故事，鬼吃人时骨头咬得咯咯响一样恐怖。
还有那种腐肉烧灼的腐臭味，冲撞着我的鼻腔，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恶心作呕，难受得直掉眼泪，但不好意思哭出来。
而那细细的刺针，一遍又一遍，好似永无休止的刺探，每刺探一次，牙根处都钻心地痛，我拼命捏大腿以承受那份痛，以至于补完牙后大腿也一大块乌青。
更要命的是，补牙不是一次性就能补好的，前前后后一共补了四次，才真正补好一颗牙，每一次都是痛苦的折磨和煎熬。
只要一坐上那个椅子，我心里就开始打鼓，怕得要死。只要那盏悬在半空中的灯一亮，我就头皮发麻，有一种上刑场的感觉。
那记忆如此深刻，以至于有时做梦也会梦到补牙，梦里痛得死去活来，哭得撕心裂肺，醒来一摸腮帮子，好好的，一颗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你会一直陪着我，给我力量吗？
时隔二十余载，我的这颗大牙旧病复发，唉，又要去医院补牙，那些记忆深处的痛苦一下子通通复苏，慢慢逼近，心里一阵一阵发毛。
预约挂号，一系列操作过后，一个周五的早上，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叫号。
我对面有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小男孩也在等，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他妈妈坐在他旁边低头看手机。
周五可是上学日，一定是小男孩看牙吧。我猜着，同时偷偷打量着他。
他笔直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吵妈妈，眼睛看来看去。
见我看他，连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只脚交叉收在椅子下面，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不停地搓着衣服的拉链头，时不时咳一两声。
我感觉到他有点紧张，也许是因为我这个陌生人看他，也可能是因为害怕看牙医，后者可能更大吧，因为成熟如我，也难免有些紧张，更何况一个小孩子呢？
半晌，小男孩怯怯弱弱地对妈妈说，妈妈我怕。
怕什么？谁让你爱吃糖？不让你吃你偏要吃？那个妈妈眼睛都没有离开手机，只管恨恨地发出一连串指责式的反问。
小男孩又不说话了，低着头，两只手都在悉悉索索地摸拉链头。
一会儿，医生在里面叫了一个名字，叫了两三遍，那个妈妈猛地站起来，一边回答来了，一边拉起那个小男孩就走。
小男孩脸色有点发白，我听见他跟在妈妈身后又小声地说了一句，我怕。
医生说躺上去吧，只听他妈妈厉声喝道，快躺上去，听到没有。
一会儿，并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但小男孩却杀猪般地叫起来，又哇啦哇啦地哭起来，医生安慰说有一点痛的，要忍一下。
他妈妈也心疼他吧，连声说，好了好了，医生会轻一点的，你忍一忍，但语气听起来却很凶。
小男孩停止了哭声，医生又开始工作，响起了吸痰的声音，工具拿起又放下的声音。
听到医生对他妈妈说，你儿子的牙齿虫蛀得非常厉害，必须都要补起，不补的话，时间长了就得拔掉了，否则影响后面恒牙的正常生长。
他妈妈说，好的，这个孩子太不听话了，不让吃糖偏要吃，还不好好刷牙，遭罪是自找的。
我能想像他妈妈说这话时的表情，痛心疾首的样子，也能体会她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让孩子明白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
可是这样说孩子能真正明白她的意思吗？恐怕孩子此时想的是，妈妈又在揭我的短了，让我很没面子，我很不开心，我就不听她的话。
你会一直陪着我，给我力量吗？
我正在寻思，钻头打磨的声音响起，随即也响起小男孩尖锐的哭声。医生大声说，张大嘴巴，不然要打到舌头出血啦。
他妈妈气急败坏地说，叫你张大嘴巴啊，听到没有，哭什么哭，这么大个人了你羞不羞？
男孩并没有停止哭泣，他妈妈更急了，急吼吼地说，叫你不要哭，听到没有，有那么痛吗？比你小的人都不怕痛，就你这个样子，丢不丢人啊？再哭我打你！
哭泣声小了一点，钻头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吸痰声。
小男孩又一次喊叫起来，哭泣声由小变大，钻头打磨声嘎然而止，医生说快了，再坚持一下。
随之而来的是他妈妈更大声的喊叫，哪有那么痛，你再哭，再哭，我就走了。
听得我心里好难过啊，他妈妈肯定心疼他的，没有妈妈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所以她想要他配合好医生，好快点结束。
她一味地要求他不要哭，认为他哭是不好的，哭泣影响了医生操作，影响了事情的进展。
但他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啊，大人难受了都要掉眼泪，别说他一个小孩了。他害怕他痛苦他难受，他不哭也不闹，他就要崩溃了。
哭是他发泄情绪、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可他妈妈用指责、否定、质疑、威胁的方式来制止他哭泣，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快速完成补牙这个事情上，真的丝毫没有顾及他的感受。
我能体会到小男孩的疼痛感和恐惧感，因为我也经历过，如此这般的痛苦和煎熬！
那时是爸爸带我去看的，我爸爸虽不温柔也不多话，他站在旁边关切地看着我，我也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
而此刻的小男孩，他是多么的伤心无助啊，他又是多么需要妈妈的温柔相待，多么需要妈妈肯定他的痛苦，多么需要妈妈理解他的感受啊！
他多么希望妈妈能紧握他的手，告诉他：虽然很痛，但你很勇敢，不要怕，有妈妈一直陪着你，很快就不痛了。
妈妈温柔体贴的话语，妈妈感同身受的心情，一定可以给到他安慰，给到他力量去战胜恐惧和痛苦的。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小男孩已经被妈妈领着走了出来。
他妈妈在前面走，他哭丧着脸跟在后面，脸颊上依稀可以看到点点泪痕。
他妈妈边走边用凶巴巴的语气对他说，下次不要哭了，再哭就不给你买玩具了，听到没？
小男孩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悻悻地跟着妈妈，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望着他们背影消失的地方，我心里莫名有点失落，有点空洞，甚至有点懊恼，像是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此时，医生在里面叫我的名字，我应声而起，在心里默默温柔地对自己说，现在轮到你了，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给你力量！
你会一直陪着我，给我力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