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齐家（上）

2019-12-27 本文已影响0人流水春风

中国人常讲“修身齐家”，今天就来说说“齐家”。

“齐家”的基本功是养家。人是由动物进化而来的，不管怎么自诩为“万物之灵”，其本质也仍不过是“一物”而已。

在地球上亿万年的生物进化史中，每一个曾经出现的物种，其成功的最低标准就是能繁殖后代。物种要失去了繁殖能力，也就等于自绝于芸芸众生了。今天电影、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女主角”，不管其形象多么绚丽华美，故事多么哀婉动人，这一切都根源于人类繁衍后代这个底层能力。

有句话讲“虎毒不食子”，也就是说物种不仅要能繁殖后代，而且往往还需要养育后代。越是高级的物种，越需要在出生后学习复杂的生存本领——如莺雀要学捉虫，虎豹要学捕猎。拿人类来讲，不管一个人的功名事业多么辉煌，从养家糊口这个意义上来讲，和麻雀捉虫子喂幼雏也没啥本质区别。

下面先看清代名臣左宗棠（1812-1885）先生一副：

一室庄严妻子佛，四时经济米盐花。

老子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拿生物学来类比一下——“一生二”可以看作是无性生殖，“二生三”可以看作是有性生殖。有性生殖的生物，繁衍后代都需要配偶。因此对于有性生殖的人类来讲，为了保持物种的延续，配偶与后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有人能终生独身且很快乐，这或可称作人类精神的伟大之处，但其毕竟是反生物性的。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尝悲叹梅花被一些商人“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追求其屈曲盘结之美，到市场上去卖个好价钱。此病态之美，非真美也。

左先生讲“一室庄严妻子佛”，意思大约是——一家之中，老婆和孩子就是自己要敬的佛。怎么敬呢？那最起码就是“四时经济米盐花”，得先让他们吃饱吧。这里的“经济”可以看作是“日常所作所为”，“米盐”可指代“生活基本需求”，“花”可以看作是“花费”、“消费”。整体来看，下联意思大约是——一年四季忙来忙去，至少得满足老婆孩子最基本的消费需求吧。

换句话讲，一个人要尽人性的义务，须先尽自己生物性的义务。这生物性的义务，也就是与生俱来的天职吧。

冯友兰（1895-1990）先生曾提出人生有四重境界，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

自然境界——一个人做事，可能只是顺着他的本能或其社会的风俗习惯，就像小孩和原始人那样，他做他所做的事，然而并无觉解，或不甚觉解。他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说的自然境界。

功利境界——一个人可能意识到他自己，为自己而做各种事。这并不意味着他必然是不道德的人。他可以做些事，其后果有利于他人，其动机则是利已的。所以他所做的各种事，对于他，有功利的意义。他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说的功利境界。

道德境界——还有的人，可能了解到社会的存在，他是社会的一员。这个社会是一个整体，他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有这种觉解，他就为社会的利益做各种事，或如儒家所说，他做事是为了“正其义不谋其利”。他真正是有道德的人，他所做的都是符合严格的道德意义的道德行为。他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说的道德境界。

天地境界——最后，一个人可能了解到超乎社会整体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整体，即宇宙。他不仅是社会的一员，同时还是宇宙的一员。他是社会组织的公民，同时还是孟子所说的“天民”。有这种觉解，他就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种事。这种觉解为他构成了最高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说的天地境界。

上面冯先生所讲的四重境界是层层递进的。登高必自卑，致远必自迩，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凡是人，首先都应该是动物；自然境界虽是最低层的境界，但却也最基础的境界。若拿掉了这个，其他三重境界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关于这副对联，当代学者王鲁湘是这样解释的（见《庄严的生活》一书前言）：

（这副对联）说的是一个中国家庭的普通居家生活，或者说，作为那个时代的中国家庭，最不可缺的六元素组合。细究起来蛮有味。

在这位权倾朝野、举国倚重的封疆大吏（指左宗棠）看来，一个男人人生中最重要的，甚至终生为之奋斗的东西，到底有几样是到头来守之不去的呢?

就六样：妻、子、佛；米、盐、花。

一个家庭，有妻、有子、有佛，可称庄严。

一年到头的工作，有米、有盐、有花，能谓经济。

一个男人，能养前三，能供后三，应该算称职。

米和盐，是供养妻和子的最基本的生活资料。欧洲很多民族，都拿面包和盐作为隆重的待客礼物，大概也是基于这样的道理。有了米和盐，生命就能存活，其他就是富余的了。

而花，这个在常人看来远不能排进基本生活必需品的东西，居然在左宗棠眼里，超越茶酒鱼肉酱醋等等，紧随米盐之后位居第三，着实出人意料。

显然，不是因为花，而是因为佛。

一个男人，同妻的关系是人伦，同子的关系是天伦，这是五伦中最重要最基本最长久的两伦，但即使是五伦全备，也只是使这身体有了托付，灵魂仍无处安息，于是还要有神伦。左宗棠所处的年代，很多中国人信佛，而花，就是这神伦的物证。一个男人的“四时经济”，除了米盐之类的生活必需品，还必须有供佛的花。安顿灵魂的精神消费，也是每日生活之必需。

左宗棠的对联告诉我们，人的生活，总是由物质和精神两部分组成，家中无佛，其室不庄严；经济无花，其生业也太俗气。

王先生上面对“佛”和“花”的解释，我觉得有点牵强，不敢苟同。

下面再看左宗棠先生一副：

理家未可厌凌杂，应世唯当守直诚。

家里平日虽说也没啥大事，但零零碎碎，鸡毛蒜皮也不少。理家虽然不一定吃苦，但却常常要能耐烦。左先生1852年（41岁）出山前长期居家，而且在亲翁陶澍（1779-1839，曾任两江总督，也是大家庭）过世后还经常帮女婿陶桄理家，对于家里的迎来送往、值守分财、吃喝拉撒等凌杂事务，确有真切的体会吧。这些事情处理好了，家里才能和平安宁，才能少生闲气。

下面看清代进士、颜体大家钱沣（1740-1795）钱南园先生一副：

能友兄弟亦为政，欲贻子孙唯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