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下)
七 钱是个好东西
六一儿童节,陪小学五年级的女儿去书店买书。女儿一百个不高兴,什么儿童节,提前一个月就天天利用课余时间排练节目,差点累死,放半天假还指定了十本书,必须购买其中两本,为暑假阅读做准备。我和阿秀无奈地相视一笑。
这次去文化广场,也准备顺便到“姐夫”的店面看看,表姐说过,“姐夫”在这里有个挺大的柜台。到了那儿,却不见什么小学生读物,货架上摆的大都是精装《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书,用各种贵重木材、绸缎包装起来,更有镶金镀银、嵌翡翠钻石的,不知要卖给什么人,也不知买去的有几人肯读,只怕是里面的错别字就能压坏书架。正看时,表姐来到店里。不待我们搭话,表姐就踹倒了一个书架,指着“姐夫”大骂起来,言语之间好象是有点什么信任危机。店里的女职员赶紧过来捡书,一蹲在地上,真是前头露乳沟,后头现股沟。表姐的气更不打一处来,骂得更厉害了。“姐夫”很尴尬,但始终努力保持镇定,还捎带整整衣冠。
好不容易连哄带劝地把表姐拉出店来,到一个茶馆坐下。表姐还不解气,说这个人原来是个摆小书摊的,本来读书的人就不多,他的本钱又少,进不来多少书,每天在广场门口支个摊,卖点教辅类图书。要不是现在的小学老师照应,无休止地逼着家长们买各种试卷、作文辅导、同步阅读,就根本养活不了自己。但他每天总是打扮整齐,戴着眼镜,努力地照应着他的书摊,直到碰到表姐。
表姐也是给孩子买书,事后又打电话要过几本书,服务特别周到。后来,表姐资助,才到省城这个最大的文化广场租了个店面,生意也越做越大,摇身变为文化产业界一个人物,等等。我们不知就里,只能胡乱劝说一番。表姐性格也好,不一会儿就多云转晴,又问起我们厂调整干部的事。我很诧异,说连这事你也知道。她撇撇嘴说,要不要姐给你运作运作。我说拉倒吧,上次那点事还有人盯着我不放。她就对阿秀说,还是这副德性,算了。
好在这事很快就有了结果,厂里只是对几名干部略作调整,一切风平浪静,好些人的心又搁回到肚里,还有人把事先知道的一星半点内幕拿出来当炫耀的资本,说原来计划如何安排,后来却又怎样等等。
这天老妈忽然打电话过来,问我装修房子缺不缺钱,她手头有一些,可以拿去用,另外孙女儿快过十二岁生日了,她准备给张罗一下,看怎么安排合适,就这两个意思。老妈一辈子要强,只是财运不济。到了我结婚的时候,拿不出钱来给我们很体面地办喜事倒也罢了,还硬撑着对阿秀说,这条件也不错,比非洲那些黑人好多了。阿秀一直记着这事,想起来就收拾我。这次突然打电话要支援我们一些钱装修房子,还要给孙女儿过生日,真是难得。少不得赶紧汇报阿秀。阿秀也说,很好啊,不过钱还是咱们自己出吧。高兴得我在电话里对老婆好一顿腻歪。
说到装修房子用钱的事,其实我还是缺钱,只是不愿意跟老妈说,回家的时候还得装作不缺钱的样子孝敬老妈一些零花钱。老妈就十分感慨,嘴里念叨,钱真是好东西啊。这是至理名言,钱确实是好东西,有钱出名就简单得多。就象歌手要成为国际著名歌唱家,怎么也得去国外办个独唱音乐会吧,票送不出去,就从国内包机带观众去,没钱怎么可以。
说到钱,请允许我插播一段青河往事。那时候上运行,夜班时候大家就聚在一处胡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多少话题也经不住说。好在运行的弟兄们会自找开心,随便起个题目就能讨论一宿。那时候大家伙儿买彩票的不少,这一天,汽机值班长随口问,如果你中了五百万大奖怎么办,大家就热闹了起来,可见这个问题谁都想过。正七嘴八舌地吵吵,灰渣泵房值班的老刘师傅到集中控制室来领劳保用品,大家就把问题抛给老刘。老刘清清嗓子,说,我有五百万就住到妓院不出来了。大家笑翻一片,老刘师傅一点笑纹也不露,颇有喜剧大师的风范。不过随后我那同学老姚就体验了一把中大奖的感觉。
那时候,老姚还和我们一样在上运行班,没去检修公司。就是这个老刘师傅出的主意,先是不经意间偷看了老姚新买的彩票号码,然后在电视开奖时间给家里打电话问开奖情况。运行人员上班走不开,有彩票的都在听着。老刘字正腔圆地把老姚选的号码念了两遍,然后挂掉了电话。大家都屏息偷看老姚。老姚当时正在监盘,坐了大约三分钟,跟司炉长请假说,我去上趟厕所。随后侦察人员报告,老姚蹲在厕所,正一支接一支抽烟。大约一个小时后老姚又回到了控制室,坐到盘前憋了能有五六分钟,终于忍不住对司炉长说,我中奖了,控制室顿时笑炸了。
事后大家都羡慕老姚,过了一把发财的瘾,同时也都佩服老姚,承受能力太强了。再后来,车间主任把大家狠狠地批了一顿,说这哪是开玩笑,简直是玩命。老姚前些日子出差路过省城,还和我说起这事,感慨不已。他说,有钱人的感觉体验过了,当时用了一个多小时他也没想清楚,那些钱到底干点什么好。现在四处奔波,只想年前挣够一套房子的钱,在省城买套房子,带孩子来省城上学。
八 人人都应该写一本书
我不只一次梦到同一个场景:梦中的我年纪还很小,走在通往外婆家的乡间小路上,轻风拂面,树影婆娑。突然天空黑了下来,满天星光闪耀,这些星星在快速移动,组成了一个十字架,天空中出现了一个披着黑斗蓬的死神,十字架渐渐变成了死神权杖上镶嵌的宝石。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温度在升高,我听到自己耳膜熔化的声音,而我在告诫自己,不要慌乱,一定要平静地对待死亡。醒来后,我不禁为梦中的自己感到惊奇。难道我真的可以做到从容面对死亡了吗?也许人修行一世所能达到的境界不过如此吧。
于是翻身再睡,我就变成了一个刚刚死去的老头。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把我包裹得象个木乃伊一样,再罩上一个纸盒子,一把推进了焚尸炉。烈焰腾起,身外之物转眼就烧光了。我的皮肤、脂肪开始热烈地燃烧,胯下之物在蔫头耷脑了几十年后又一次膨胀起来,我还未来得及惊喜,这根硕大的生物燃料棒就和躯体其他部位一样“哧啦”作响,化为灰烬。等到只剩下骨头的时候,我感觉躯体轻盈了许多,火焰也就黯淡下去。这时,炉门打开来,一个工人用火钎把我一通拨拉,火焰就又被撩拨起来。他还顺势敲打了两下我的脑袋,大概是怕这一大块烧不干净。这两下敲得太用力,就把我给敲醒了。我摸摸脑袋,掀开被子看看下面,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恍惚,到底中间是否醒过一次。
吃早饭的时候,突然接到表姐的电话,说她住在市肿瘤医院,想让我过去一下。这让我很吃了一惊,问老婆买点什么,阿秀说买一束鲜花吧。
要说医院是死神经常光顾的地方,应该肃穆一些才对,可这儿却象是集贸市场,到处站满了人,兴高采烈者也不乏其人。表姐的病房里住着三个病人,全是乳腺癌。我问表姐为什么不住好一点的病房,表姐说不舍得。她说,她实际也没有多少钱,也没个真正的朋友,想留下三百万给儿子,但最好是由我来保管,她相信我会用好钱,照看好儿子。见我面露难色,表姐泪就下来了,说,姐求你了。阿秀当时也哭了。
死神不是只在医院办公,时不时也会出来转悠。看过表姐不久,我们公司拉煤的大卡车出了车祸,一死一伤。被撞的轿车司机脑震荡,而大卡车司机碰撞后处置不当,直接把车开到沟里了。要说也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可这是电厂投资的一个运输公司,车辆的手续上也有点问题,公检法都不肯放过。警车停在公司院里,公安局和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就住在公司宾馆办公。
事故调查中,县检察院的一个工作人员多次提及一件看似无关的事,说上次来了几个朋友,想让电厂的宾馆接待一下,却被电厂以公司有会议、宾馆满员为由拒绝。急得公司领导反复解释,说决没有故意推托的意思,还把当时开会的材料拿来给他看。另有一个乡镇上配合调查的干部天天缠着我们公司宾馆前台的服务员要手机号码,吓得小姑娘请了十多天的假。最后,不知是谁的神通,请来个尚方宝剑,通知各部门就事论事,速查速决,这件事才算结束。晚上公司召集中层干部开会,通报事故的处理情况,并安排各部门再去相关部门拜访一下,气得负责接待的办公室主任要辞职。正开会时,老总手机又响,他面色凝重地“嗯”了两声,说知道了。放下电话问道,明天环保局来人检查工作,除尘、脱硫设备还行吧?有人说还行。又问,相关记录台账没问题吧?大家都不作声。老总无奈地说,那等什么,连夜自查,弄不好都不要休息。
后来有一次和几个老同学喝酒,说起这件事,又有点象愤青。有个同学就调侃我,说你讲得不错,以前看得书也多,写写小说得了。我说,写就写,开头就写“其实小说就是真实,除了小说这两个字本身。本故事绝非虚构,敬请对号入座。”
写小说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说不清我为什么要写,只能反问一句,我为什么就不能写,好象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可见这也是一件正确的事。是的,我一直在按别人设计的人生过活,只有写小说,好象并没有人希望我去这样做,完全是我个人的主意。写作对我来说,不是离经叛道,也算别出心裁。我一直走的是理工生最常走的路,拐到写作这条路上,拿起笔来作刀枪,虽不用披荆斩棘,也决不是什么通衢大道。人想在宇宙间留下点痕迹真是太难了,生个儿子,过不了多少年,你的血统就被稀释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个姓氏而已,生个女儿,更是转眼就嫁人,连个姓氏也没了。但要说这是我写作的理由,那就使得小说象遗言了,所以我宁愿相信老之将至,我不过是突然变得有些自恋而已。不过,写作本身也不是什么难事,把简历写成短句,一行一行写,就象《离骚》了。对写作的人来说,生活就是小说。
九 逝者如斯
天气渐渐冷下来,煤矿整合的风声更紧。有些地方可以稍加改造就把禁止收费的低等级公路变成收费公路,卡住拉煤的车要钱,煤老板想把小煤矿改造成年产90万吨以上可不容易,但是达不到产量就必须接受整合。煤老板们四处活动,有人怂恿村民、矿工和政府闹,有人找外资入股以寻求庇护,有人贿赂评估公司想评个高价,也有人不顾停产命令,晚上偷着开采。在这乱象之中,电厂的燃煤供应又开始紧张。眼见冬储煤开始,各个电厂面临的又是一场煤荒。请人喝酒是比较过时的办法了,现在又派上了用场,因为电厂已经拿不出什么有份量的筹码了。
再次到煤场值班,看到煤堆里白花花的石头,真让人哭笑不得。陪人家喝这顿酒的时候正好我也在座,老总可是喝了不少,换回来的却是这么一堆东西。老三还在呦五喝六地指挥煤场卸车,见了我也是苦笑一声,说,你说石头还要不要捡出来?我说,捡!老三边递过一支烟边说,唉,捡个毬。我其实不抽烟,但也就接过来点上,和老三蹲在地上聊天。老三还骂,人心没尽呀,掺点石头也倒罢了,这明显是掺了点煤么,你们运行工每天就知道烧煤,还想要烧好煤,站着说话不腰疼,哪知道我们管煤场的苦啊。
老三说运行部不知道煤场的苦,他哪知道我的苦。运行工虽然不善交际,却有电厂操作的真本事。电厂的亏损路人皆知,只有那些煤企控股的电厂日子还能过下去,一些煤企从长远考虑开始加大投入新建电厂。招兵买马的大旗一竖,应者云集,我的小徒弟们也纷纷响应,组团出去应聘。想想这五年手把手培训的辛苦和投入的感情,心里很不是滋味。年轻人跳槽的动机大多是薪酬、职位,以公司目前的光景,实在无法说服他们。何况我自己也在名利场打滚,讲不出超越功利的道理来,平时是相对豁达一些,但有时也会因为名利而黯然神伤。孩子们来道个别,我也不便瞎出主意,只能互道珍重。在这辞职大潮中,问我“bigjion”是什么东东的小徒弟也走了,他可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也没有办法。
虽然煤不太好,但是两台机组居然平平稳稳地连续运转到了年底。亏损依然是亏损,但公司还能勉强经营下去。厂里的年轻人又在张罗元旦联欢的事,各部门的员工也开始有组织地聚餐喝酒,交流交流感情。
那天运行部集中了四十多个人一起喝酒。第一阶段,大家无非说一些生活总结类的话,一年来工资是少了一些,买的股票也贬值了不少,孩子学习还不错,只是要上中学了,不知道去哪儿上才好。第二阶段,谈论电力体制改革和国庆大阅兵的事,时有争论。第三阶段,就开始讨论艺术,比方说热门影视作品,但后来问题集中在了华表奖获奖的女演员身上,而且主要是对谁的身材更好难以达成一致意见,只好用分歧终端机解决,大杯喝酒定胜负。
祝福的电话、短信已经多了起来。
表姐来电话说,那天交待了我一些事以后,好象突然轻松了许多,后来的手术也很成功,估计还能对付几年。我开玩笑说,那就好,现在我们厂里煤又紧张了,要不要再送点。表姐说,算了吧,我有空还是陪陪儿子吧。
老陈说,烟囱还是炸掉了,他也要到另一个电厂去上班,他老婆很不情愿,可他还是不想在那儿呆着了。
老姚托我看着点省城的楼盘,最好是离好一点的中学近一些,他想在年根买套房子,春季装修,争取九月份开学时能够入住。
侄子来信说,奶奶让问一声,二叔元旦放假能不能回家,我说不能,公司值班。阿秀说,我自己带孩子回去一趟吧,老人可能想看看孙女儿,我说也好。
城边上沿河的彩灯已经点亮,倒映在水中的灯火轻轻摇曳着,好象正随着河水缓缓流走,二00九年也将随清流而逝,一去而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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