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一生中的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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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要给大家讲一个人物,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爷爷。
上周回家探访他,他正打算把家里的老房翻修一新,我当时站在门厅外边,觉出这次动工的彻底,有些茫然,然后就跟他一块儿把家里那些陈年的老家具:四方柜子、组合桌、实木餐桌餐椅、马扎、书柜衣橱、电视柜儿等统统挪了地儿,原来拥挤破败的房屋忽然显得很空,真有点家徒四壁的感觉了。搬东西时我和同时从城里回来的姑妈还惊奇地翻到了以前的相册,有我小时跟弟弟一块儿在澡盆子里的照片儿,甚至有我老奶奶老爷爷的照片,其余的,例如用了很多年的剪子、丢了很多年的玩具、被老鼠咬破了的布娃娃也是层出不穷,我一时很感慨,特别是当我看到了我小的时候的奖状:三好学生、学习标兵、进步文明之星,以及我初高中时期写作的获奖证书一份——我把它们拿到日头底下细细打量,看得出了神,我姑妈、我爸和我爷这老爷俩,那时都看着我,深深地笑了。我就想,今年我爷七十二,年纪大了,而且癌症在身,腿脚也慢慢不方便,他是怎么想着要把老房子重新翻新一下的呢?我并不纳闷,因为这对他而言,是必须要完成的、一桩头等重要的大事。
人生就是由一个个事情组成的。今天我给你们讲的我爷爷这个人物,他就来自孙祖镇一个小山头脚下的小农村里。那是1953年,他,是我老爷爷和我老奶奶的第一个孩子。这第一个孩子啊,就是个男孩。
那时候村庄还很小,房子一色都是用石头、茅草、沙子、黄泥、木桩搭建起来,又用顶结实的好木头悬做房梁撑起来的瓦片房,平房鳞次栉比,胡同都很窄,院落有的大,有的小,稀稀拉拉就这样连缀成了一片。这就是村庄。村庄里多是平房,瓦片连着瓦片,房顶托着房顶。平房的房顶,在秋天是可以晒谷子的,晾玉米,晒花生……晒过的东西更好储存,放到麻袋里面,扎起来,随便往哪个屋里一垛,等到第二年再卖。
我爷爷他,生在一个不太理想的时间节点,但是总比出生在头两年好,因为1953年是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候,但确实也是颗粒无收的岁月的最后一年。他降生的时候啊,甚至没有地瓜干儿,没有玉米碴子,没有大豆、花生,只能吃高粱、玉米杆子磨成的糙面,有的时候出去挖野菜,嚼草根,或者是连野菜草根都没有的时候,就啃点树皮,据我爷爷说,树皮的滋味啊,饿的时候竟然是甜的。我爷爷的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所以,我爷爷人生中的第一桩事情,也是他的第一个阶段,是一个本能阶段,就是跟着爸爸妈妈找东西吃。为了这项本能,他花了将近一整个童年。
他生下来不久赶上文革,所以也从村里当了红卫兵,拿过枪杆子,放过羊,牵过牛,做过农活,那时候还记工分。文革的时候是不讲上学的。十年文革前,我爷爷也才上完小学。他十几岁之后,能自己识字了,就看着字典,学会了认更多字,一些用不到的字。有这种能力,放在那个年代是极其罕见的人才——没人指点的一个农村娃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破字典就开始啃。文革的十年是难熬的,但也是快乐的,当他不必为吃发愁的时候,他开始四里八乡地溜达,那时候他对人生的事情还没想好,但已在寻找好玩的东西、好玩的人——作为一个青年,他开始寻找发迹的路子。他和不远处村子里的我将来的奶奶认识,也是在那时候。
结婚是什么年岁的事,我已问不清楚。奶奶走了,所以往事像块很深的旧疤,问外面人吧,怕不真,问家里人呢,又不忍心。但正像所有的青年都有的困境一样,结婚前的那段时间,我爷爷为着另一桩事情发愁,也就是在他还没想着结婚的时候,就得先解决的人生中第二桩大事,即——工作。
得找个体面点的,还能长期干住的,又有收入的:他想将来有一个自己的家,盖一个属于自己的石头房子,住进去。最初他开始跑马帮,跟着商队来回走,去山西拉过煤炭、去大西北运过木头、去南方倒过石头……走南闯北那几年,回来长了见识,在家里干起了木材,在不太成体系的、林业局工作的日子从此刻起,贯穿了他的一生。工作有了,家就有了,人生中的第二件事和第三件事其实是同时解决的——工作和家庭。上世纪一九七四年,他,我爷爷,跟我奶奶结婚了。
那个年代可没有婚车,那个年代用板车结婚,畜牲在那时还是很重要的一笔财富。板车,也就是一张木板下面架着两个轮子,用板车拉着嫁妆、随礼、新娘,拉到家,街坊邻里看一眼,吃顿饭,双方父母见个面,拍个板,放串炮,就算是结婚了。一块拉过来的,还有一个大木头箱子,那是我奶奶的嫁妆,还有几床棉被、几包大红枣、半筐馒头、半筐鸡蛋。这就是他们新生活的起点。爷爷的房子也随着工作和结婚,从那时盖了起来。
木头,是他一直打交道的东西,直到现在,有人去看哪里的木头好不好?木材多少钱一方出?怎么去估木头的价?木头怎地个好坏、成色?用哪些个麻利的木匠、搬工?……要想板上钉钉,这十里八乡的最后还是来请爷爷参谋。一套好的器具,是几十年前身份地位的象征,显家底。不久前在我挪动早已去世的奶奶的大红木匣子时,爷爷用一种很稳的语气轻声说:“看着点。”
结婚,伴随着人生的第四件大事——生孩子。1975年那年,我爷爷,23岁,我爸爸,满月。
生了就要供。木头活靠不住了。杀树、大兴土木,不是年年月月都能有的事儿,有的时候个把月没有木头,再者,杀完了也就没木头了,等木头长出来,那又得等多少年呢?所以我爷爷就用当初结婚时的板车,磨了几口能斩骨抹肉的好刀,回了家,开了一个家庭猪肉铺——杀猪卖肉。在那个年代,政策还没有完全放开,虽然已经没有合作社了,也不在大队里统一干活,但是猪肉还是社里每年定期发:买肉,你得凭票。有的人有钱没有肉,有的人没钱也没肉,有的人,领了票余着,或者根本就不想吃猪肉,所以这一切都导致不太灵活。可是不太灵活又能怎样呢?小历史,都在大历史的褶子里边,褶痕啊,比人的一生都深,所以试试也就开干了,开干了,胆子也就大了。
一年里不种地的时候长,春种秋收,冬夏不能总闲着,有时个把月又不见杀树的,组织不起来,所以除去拉猪养猪,我爷爷还倒手过煤炭,这种事做起来顺手,八几年之后上头也早就不管了,刚开始我爷爷只有两间正屋的院子里,第三间屋也盖起来了,跟之前两栋列在同一排,靠北,跟这间房一块立起来的,还有几围猪圈。
那间新房,是给我慢慢长大的父亲的。就这样,杀了十几年猪后,我爸成了人,就被供出去了,19岁的时候,我爸去了码头,读了个专业学校学理发。在那里,他认识了我妈。我爷爷当初盖给他的那间屋子,真正派上用场。
张罗着给孩子娶媳妇儿,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五件事。那一年,我爸二十三,我妈从离家很远的地方嫁过来,当年的房子改成了婚房,用了水泥石膏吊顶,看不到上面的茅草,看不到墙坯子,也看不到支撑了二十多年的大梁。直到我爸爸结婚,我们家都算不上稍微有些宽裕,所以主屋还是大梁裸露着,抬眼就可以看到。后来,我爷爷的第六件事情跟我爸爸人生中的第四件事情重叠在了一起。他,得考虑抱孙子。
对我爸而言,命运显然是眷顾他的,他这一要不得了,还要了两个,两个还都是男孩。这一年,是两千年整。我爸爸单干,跟我妈开了个理发铺,这份工作挺体面不寒碜,但其中的辛苦,回忆起来是烧心的。凭手艺吃饭,靠理发发家,租转过几家店铺,换更了多次门面,顺带手卖着些DVD光盘、磁带、玩具,小生意一直经营得不错。我的出生,他也完成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事”——传宗接代。后来,我爸爸的故事线清晰了起来,我爷爷的故事线反而模糊了。
我爸爸的故事线也开始了养儿子,他妈妈,是在我们生下来之前不久去世的,所以我没见过我奶奶,她也没见过我们。我记得我五六岁那年刚刚开始有记忆,我跟我爷爷最亲,那时候我爷爷好像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人生中所有的事情一样,可以高枕无忧了,似乎是我爷爷第一次感觉到轻松。我爷爷从2000年开始就没有了老伴儿,之后都是自己一个人过,他的躺椅还没躺热乎就到了2007年——给我的姑姑找婆家,给自己找一个女婿。
2007年,我那年7岁,参加了我姑妈的婚礼。那时的结婚已有车了,我记得那是一辆蓝色卡车,上面拉着一张八仙桌、几床被子、褥子、花馍馍蒸糕,及很多好看的好玩的、实用的锅碗瓢盆、沙发碗柜,都拉到姑姑的新家了。那时嫁妆也多,随礼也多,花样很新鲜,很多我都没有见过。这是我爷爷人生第七件事——嫁女儿。女儿嫁了,没过两年,他人生中的第八件事情就突然地,也意料之中地发生了——送走父母。我老奶奶脑溢血去世,昏迷而死;我老爷爷两年后很蹊跷的死了,在河里游泳,淹死了,可以说:洗了个澡,人没了。拉上来的时候他的爸爸身子是肿胀的,这么一个将近九十岁的人,干巴了一辈子,临了胖了,被水给泡的……后来我爷爷,脾气变得不那么好了,直到我跟我弟弟一南一北考到外省去。
当然,在这之间我爸和我妈经营的家庭也发生了几件事,比如从农村走出来,再比如做了小买卖经营不善,磕磕绊绊走到现在。眼下,他们总可以拍着胸脯看着我和我弟说:爸妈无愧于当年的决定。想到这里,我免不了宽慰自己一般笑一笑。
上完大学,我人生中的第三件事情和我妈妈心中的第九件事情重合在了一起,那就是我跟我弟弟都要有一份像样的、体面的工作。追溯过来,我人生中的第一件事情是求学,第二件事情是追求人生理想,第三件事情就是要有饭碗,能养活自己,不再靠爸妈。而我妈,她的一生是浓缩的——事情,多——她人生中的第一件事情是上学,第二件事情,则是离家出走,第三件事情是忤逆父母和我爸结婚,做媳妇,第四件事情是学会做儿媳,第五件事情做妈妈,第六件事情是跟我爸一起搬到城里,然后,从一直以来的家庭里脱离出去,组建自己的生活,期间还要供我们上学,接纳我们追求理想,等我们考上大学,她的第七件事情和第八件事情都落了地,她又把心思落在对我俩的工作上,由此可见,女人的事情往往比男人的事情多。这时,时间已经一晃来到了二零二三年。
我还在追求着理想,也在混口饭吃的路上,人生中的下一个事件还没发生,或许是大展宏图,创业立身,或许是发表一本我一直在等的书,再或者是找到人生的另一半,要么,遇到一个足以改变我一生的朋友?兜兜转转,时间就到了如今,当我回到家,看到被癌症折磨得已经很消瘦的我爷爷,看到他奔波了一生、干完了几件大事之后,平静的表情,我站在院子里,被堆积如山的家具包围,心里清楚地明白他为什么要装修房子——因为他要赶在人生还没有结束之前把老屋改得漂亮一点,做好准备。当然,或许也有着另一个原因:方便见他未来的孙子媳妇。——我清楚这一点,这是爷爷眼下中最重要的“事儿”。
那天,我们干完活,我累得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但我看着他的时候,又扫扫我们一块儿搬出去的那些东西,对我们的兵贵神速而满意,而我爷爷,望着我那双和他很像的眼睛,淡淡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