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
大夏天的,知了咿咿咿咿叫得厉害。蓝天白云都听得躁动不已,收拾起秋冬春的恬静,多一分热光就膨大,就高远。人类越仰望,它们越不堪,只想逃逸到无可逃逸的地方。
树冠堪堪被踩在脚下,恍惚间可以认为人都是驾着绿云的神仙。知了应该在树上,却总让人觉得它们的声音是从头顶压下来的:狂放、肆虐、极富穿透力,无孔不入,无坚不摧,无静不扰。
孩子们买了网,玩了两天,总觉得应该网点什么。狗是进不去的,蜻蜓是益虫,蝴蝶灰巴巴的。知了咿咿啊啊挑衅着他们的讨论:就是知了了!害虫,闹腾,高蛋白······每一个条件都是充分的理由。
太阳真大,体感温度55度。偶尔一阵江风裹挟着热浪吹近来,仿佛热辣辣的气龙在精挑细拣每一块肌肉:烤熟哪一块比较有味道呢?卒子站在树荫下。孩子们仔仔细细循声去找,咿唔哇唔互通信息。
卒子知道是徒劳。但不这样消耗他们,回家去更烦:他们用无知支撑的不切实际的欲望是可怕的。这个时候基本不会有人和狗出来逛,城里的娃多半不舍得这样放出来炙烤,所以相对安全。卒子把他们弄出来遛几个小时,家里其他人还可以睡个午觉。
密密层层的树林被诡异的蝉鸣控制着,偌大的公园里飘荡着几个小鬼头野心勃勃的声音,竟然谜一般空旷。
卒子转过树丛,想找个椅子坐下,却发现一位清洁阿姨正在休息,一时进退维谷。阿姨倒笑了:“恁多娃到这林子里干啥呢?不怕热坏了?”“您都不怕,他们有啥好怕的?抓知了呢。”“知了?是树上叫的那个吗?”“是啊。钻树干吸汁液,一边吸一边叫。别的虫听到叫声就知道它挖了一口好井,都拼命赶来聚餐,很大的树也可能被弄死,好凶的。捉来油炸很好吃。”“能吃?我们那儿叫哩啊子。现在太阳老高了,抓不到的。早上五六点露水重,我每天都能扫到好多。”“哎呀,都捡起来呀。您有口福了。明晨我们也早点起来捉哩啊子。”
有关捉知了的对话磁铁般吸引着孩子们。他们一脸油汗,拿着抻开比个儿还高的带伸缩杆的网;有的网头已经掉了,手里只剩下杆,网直接套脑袋上;有的裤子裙子撕破了······像一群小乞丐围着俩大人,贪婪的小眼睛齐刷刷盯着清洁阿姨,崇拜得五体投地。卒子冲阿姨眨眨眼:“大家再去找找看,知了在哪里叫得最多,明早我们就上哪里。现在不用带网了。”孩子们把网叠在卒子身边,嘻嘻笑着咚咚咚跑开了。他们神情亢奋,好像只要过了明早上,全天下的知了都会属于他们似的。
卒子苦笑回头:“得让他们再待一阵。打扰您了,阿姨。您不知道,只要他们在家里,没人可以休息。”“我晓得的,娃都闹腾······”“谢谢您理解哈。您能打理这样的公园,好玩吗?我读书的时候就想这样打扫园子。”
她的目光突然悠远起来:“好玩啥呀?是个人都看不起这种工作。像你们这么慈淑的人太少了,有家教啊。我也有娃,都像你们一样乖。他们压力大,供房子供娃,还供父母······”她顿了顿,有点迟疑。“有俩娃是我上早班在垃圾桶里捡的。一生下来就没人要,太可怜了。好不容易成了家,我老婆子不能拖累他们······”卒子知道她流泪了。
她假装站起来整理撮箕扫帚,卒子假装没看见:扫地僧不像书里写的那么高大上。她整理完工具,又回头笑着:“待在家里,孩子们总怕我孤单,我不想网罗着孩子们。他们太忙了。”
卒子拿起身边的网:“他们小时候一直是您的网罗,您却无怨无悔。”“怨啥呢?人活一辈子不都为孩子吗?老了,任务完成了,心却放不下;死了,牵挂也会埋进土里,只是说不出来了。活着没能力给他们想要的生活,死了没准能保佑他们······”她的眼睛熠熠生辉,憧憬着死后的神通广大。
卒子低下头,鼻子发酸,又忙不迭转头呵斥那些娃:“都停下休息一会儿,准备回去了。今天谁要是敢跳敢闹,我就敢揍他。”
阿姨谈兴正浓,听得卒子突然要走,脸上的失落像一阵清风来无影去无踪,赶紧帮着理东西,笑得像所有人的母亲:她习惯了不被倾听,看惯了人如浮云。卒子不喜欢她这样:最温柔体贴、最无私隐忍的人不应该过成这样。那又应该是哪样呢?
她明明活在网里,却觉得自己是网,卑微得悲哀;偏又雄心壮志,以为老朽的灵魂还能大展宏图。她是农民,没有文化。她最旺盛的精力、最美好的时光都在田园里。她曾种出很多稻谷苞谷高粱,能缫丝织麻纳千层底,却节衣缩食走过青壮年。如今,她的田园已经荒芜甚至消失,垂垂老矣,收入微薄,成了别人的网罗,成了罪人。她理所当然地认罪、愧疚、自动边缘化,淡出人类伟大的进化史,用一口气蠕蠕挣扎。
卒子突然愿意相信灵魂,愿意最不足道的灵物都手眼通天、得偿所愿:谁说其中就不可能有自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