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
1、
“我要报案！我儿子被儿媳杀了！”
这话一出，警察局原本喧闹的大厅突然静下来，大家都看着喊出这话的老太太，她面红耳赤，眼中带泪，激动的抓着柜台后的一个小警员继续喊：“你们快去把她抓起来啊！”
秦刚和几个同事急忙带着老太太去办公室了解情况：“老太太，您先喝口水，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太太推开水杯：“都是你们的错！三天前！我儿子失踪后我就来报案，你们不搭理我，这都三天了！外面天寒地冻的！他肯定是死了！肯定是我儿媳杀的！”
秦刚想起来了，三天前南城开始大雪，那天他值夜班，这个老太太是晚上11点来的，进来就喊着儿子失踪了。
她儿子叫蒋林，40岁，本地人，事业单位内退。
当时老太太也急的擦眼泪：“……他吃了晚饭就出门了，说去看我孙子，他和我儿媳正闹离婚，暂时住在我这……但他一直没回来，我打他手机，结果是关机，我打电话给儿媳，她说和孙子出去看电影了，还没回家，我去她家看了一下，真的黑着灯，我还在他们小区里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他……”
因为是成年人，而且失踪时间不足24小时，秦刚让她先回家等等：“有没有可能是他遇到了熟人，一起去吃饭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哎，他确实经常这样，不过今天外面大雪，我挺担心的……那我先回家联系联系他的朋友吧……”
秦刚送她出门的时候，嘱咐她小心路滑，他看着漫天的大雪，南城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老天爷像是要掩盖什么。
2、
秦刚好不容易安抚好老太太，开始正式问话：“您说您儿媳杀了您儿子，有什么证据吗？”
“她脸上有伤，”老太太笃定的说，“肯定是我儿子打的……我儿子……他以前很好的，只是年纪大了，脾气有点暴躁，有时候喝多了就会动手……其实也不是大事，但我儿媳非要和他离婚，我劝了多少次她都不听，可怜我孙子哦，才上初一，小孩子需要一个健全的家啊，我儿媳这个人啊，就是自私！”
旁边负责记录的女警员哼了一声：“老太太，现在可是有家暴法的，你儿媳要求离婚是理所应当的，尤其看在你孙子份上，万一小孩看多了他爸爸家暴他妈妈，长大后心理扭曲也家暴自己的妻子呢？”
老太太气的脸通红：“你们这些小年轻！就喜欢小事化大！谁家的媳妇不是被打过来的！我老头子在世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男人在外面辛苦养家，女人就不能包容点啊？！”
秦刚拦住还想继续辩驳的女警员：“好好好，老太太您先消消火，咱先说说你儿媳脸上的伤，为什么她脸上有伤你就觉得她杀了你儿子？”
“那伤口是新的！她那天晚上肯定在家的，肯定是我儿子不小心打了她，她一怒之下杀了我儿子！”
女警员忍不住插嘴：“你儿子家暴她这么久，怎么她这次才反抗呢？她要是一反抗就能杀了他，又怎么会一直被家暴呢？”
“我……我，”老太太愣住了，然后气急败坏的叫起来，“现在生死不明的是我儿子！你们怎么向着那个杀人犯呢！你们还是不是警察啊！”
秦刚又安抚了半天，考虑到蒋林已经失踪三天了，他必须得去调查一下了。
3、
雪从三天前的晚上开始下，一直没停，整个城市白的刺眼，秦刚和同事赶去蒋林妻子所住的小区时，忍不住想到红楼梦里的一句话：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这是个老小区，连个门卫都没有，但每条街道都打扫的干净整洁，雪都整齐的堆在路边或做成了雪人。
老小区的楼牌号斑驳又混乱，秦刚和同事绕了一圈，都没找到目的地，正着急时，前面楼道里走出两个拿着扫把的大妈。
“大妈大妈！你好你好！我们是警察！想问一下23栋在哪啊？”
“23栋？不好说啊，我带你们去吧！”一个大妈热情的说，“来来，跟我走。”
“好好，真谢谢你们了。”秦刚和同事急忙跟在后面。
另外一个大妈一脸好奇：“你们去那找谁啊？是谁家进小偷了吗？”
“没有没有，我们来调查一个事情，有个人失踪了，他妻子住在这，叫徐静，你们认识吗？”
两个大妈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突然拿着扫把走开了：“啊，我们得赶紧去扫地了，你们自己找吧。”
秦刚看着两个大妈匆匆离开的样子，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4、
又在小区里转悠了两圈，秦刚才和同事找到地址，徐静家位于三楼，他们敲着门，在回音很强的楼道里尽量压低声音：“你好？徐静女士吗？我们是警察，是来调查你丈夫蒋林失踪案的。”
门开了，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站在那，她披着头发，故意遮住肿着的右眼，但效果甚微，她努力笑了一下：“你们好，先进来坐吧。”
普通的两室一厅，家里打扫的很干净，秦刚和同事走进客厅时，一个男孩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瘦瘦高高，长得和徐静很像。
徐静对他说：“小涵，你去卧室等会吧。”
被叫小涵的男孩看了看他们，然后一瘸一拐的进了卧室，徐静看到秦刚探询的目光，有些刻意的解释：“雪天路真滑，让他穿厚鞋子也不肯，摔成这样。”
秦刚笑笑，心想她像是准备好了：“想必你婆婆也找过你了，蒋林已经失踪三天了，她说蒋林失踪前来找你们，但你们当时不在家是吗？”
“是的，我们出去看电影了。”
“看了什么电影？有票根之类的吗？”同事问她。
正说着，楼上传来咚咚咚的声响，有人在骂孩子，徐静笑了：“老小区，隔音效果不好……我们那天看了星球大战，我儿子喜欢那个系列电影，票根我扔了，不过我们是网上订票的，应该有记录，你们要看吗？”
她拿出手机找起来，然后递给秦刚，他看了一下问：“那你这几天见到过他吗？或者他给你打过电话吗？”
徐静说：“没有，就算他给我打电话，我也不会接的，律师让我不要私下里联系他，我也害怕联系他……”
同事问：“你脸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也是摔倒了？”
徐静尴尬的笑笑：“才说完孩子，我自己就摔了。”
秦刚想，这案子不简单了。
5、
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才告辞离开，到楼下时同事忍不住说：“那伤口明显是被人打的，她撒谎了……”
他们面前有个小花园，里面的积雪比较多，几个中年人正在那堆雪人：“是啊，她刚给我看他们订票信息，票是晚上8点订的，蒋林母亲说蒋林是6点出门的，这之间有两个小时，而且那么晚突然决定去看电影？那天又不是周末，孩子还要上课的。”
“哈！搞得像是《嫌疑人X的献身》！”看秦刚露出疑惑的表情，同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去年王凯和林心如主演的那部电影，母亲为了保护杀了人的女儿，在数学天才邻居的帮助下做了一个不在场证明，那里面也是非周末的深夜电影，警方开始怀疑母女二人的。”
“啊，我在电视上看过！”秦刚想起来了，他记得自己还想着要找原著小说来看，但后来忘了，“可电影里是先发现了尸体的，我们现在却只有一个长期经受家暴的女人。”
“是啊，说不定那天晚上蒋林是来了，也打了徐静，徐静和孩子心情不好所以去看了场电影？”
“徐静那瘦弱的样子，就算和儿子一起失手杀人了，隔音这么差的老小区，邻居很难听不到吧？而且尸体更不好处理……”
“那怎么办？”
秦刚叹了口气：“先当做失踪案来调查，走正常程序吧。”
6、
调查一圈下来，秦刚发现蒋林是典型的“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无论是以前单位的同事，还是亲戚朋友，都认为“他死了最好。”
跟蒋林母亲说的不同，蒋林从小就有暴力倾向，工作后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迟到、早退、和同事争吵打架等，说是内退，其实是被劝退。
他结婚之后对妻子和儿子也是打骂不断，据说蒋涵是徐静怀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都在孕期被他殴打流产。
徐静小区里的邻居都说：“她老实，忍了这么多年，那王八蛋最好失踪的干干净净！让她们母子好好的生活下去。”
警方在街道和网上都公布了寻人启事，但没有任何消息，蒋林的老母亲如今天天坐在办事大厅，抱着儿子的照片哭，暗暗的给他们施加压力。
这天，秦刚好不容易结束轮班回到家，却看到妻子在安慰女儿，秦刚的女儿刚上小学二年级，花一样可爱的女孩，此刻却梨花带雨的哭着。
他急忙问：“这是怎么了？”
“被她班上一个男孩推了，膝盖都破了，”妻子怒气冲冲的说，“那男孩总是打她，我跟他家长说了好几次，老师也说，他就是不听，气死我了，宝贝你听着，以后他再碰你，你就拼命地打回去？听到没有！出事了妈妈负责！天天欺负人，得让他长个记性！”
秦刚把女儿抱在怀里安慰了半天，才哄笑了她，女儿睡着之后，妻子依旧皱着眉头：“那死小孩，下次看到了我要狠狠揪他的耳朵！”
“小孩子就爱学大人，他父母估计在家里也没少动手。”
“那也不是他欺负我们女儿的理由！他看多了暴力，更应该知道暴力对人的伤害，他不是去关爱身旁的人，反而将暴力发泄到别人身上？这种就是坏！”
“哎，没人引导，小孩子不会懂这些的，”秦刚安抚着妻子，他想到了徐静和她的儿子蒋涵，不知道她有没有正确引导儿子，“毕竟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
妻子推开他的手，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但有时候，暴力是保护自己的唯一途径。”
7、
南城的雪仍旧在下，一开始还兴奋不已的南城人渐渐开始恐慌，学校停课，商场停业，整个城市在一片白色中显得格外空寂。
就像那躲在铅云后的太阳，蒋林失踪案依旧不甚明朗。
蒋林的老母亲不知道从哪找来了记者，把蒋林包装成一个孝子，还录制了一段声泪俱下的寻人启事，这视频在网上病毒性传播，一夜之间整个南城都在问：蒋林去哪了？
上头高度重视，责令秦刚立刻搜查最大嫌疑人——徐静的家。
徐静和儿子蒋涵在家，几天不见，少年的脸上多了几道伤痕，他被徐静硬拉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里带着倔强和憎恨。
“又摔伤了？”秦刚的同事忍不住嘲讽。
蒋涵恶狠狠的瞪着他：“你管得着吗？”
秦刚看了看他：“你要犯了法，我们就管得着。”
搜查结果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活人，没有死尸，连血迹都没有。
秦刚想了一下，对徐静说：“麻烦你跟我们回去一趟，你之前证词的几个方面要再核对一下。”
“凭什么！什么都没有！你凭什么带我妈走！”蒋涵激动的站起来，“你们不能带我妈走！”
徐静安慰他：“没事的，小涵，没事的，妈妈去去就回，你在家等着，没事的……”
秦刚等人带着徐静走下楼，突然楼上泼了一盆水下来，差点浇到他们身上：“什么警察！来骚扰命苦的女人！”
是个老太太，她骂骂咧咧的看着他们，旁边还有几家窗户里也有附和的声音。
秦刚无奈的想，法与情，他只能站在法这边。
8、
秦刚忽然明白，自己所处的这个小区有自己独特的运营机制，就像他们会自发清理干净小区街道上的雪一样，他们也会自发保护自己人。
而徐静在他们眼中，就是需要保护的自己人。
哗啦哗啦，楼上的窗户依次打开，挨家挨户都有人探出头，有的在声讨，有的在无声抗议。
秦刚觉得头疼，让同事赶紧带着徐静先离开，但路过楼下那个小花园时，他突然注意到了花园里的几个雪人。
花园里一共堆了五个雪人，大小不一，静静的立在那。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第一次找徐静时的一个画面猛地浮现出来——几个中年人在花园里堆雪人——哪里会有中年人喜欢堆雪人的？
秦刚踩着雪走过去，他能感觉到整个小区在他的脚步声中渐渐安静下来。
五个雪人，大小不一，静静的立在那，像是在等他来。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三个高大的雪人中间有两个矮胖的雪人，秦刚小心翼翼的摘掉其中一个矮胖雪人的头，然后朝下面的雪堆看去。
一撮黑发露了出来。
9、
蒋林的尸体就在那堆雪中，他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后脑勺有个巨大的创口，应该就是致命伤。
徐静看着丈夫的尸体痛哭流涕：“是我，都是我，是我杀了他，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蒋涵跑下楼，想要冲到母亲身旁，却被几个同事拦住了：“是我！是我杀了他！你们不要抓我妈！抓我！”
少年不断挣扎，甚至和几个警察打了起来：“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小区的邻居也蜂拥而至，现场一片混乱，秦刚命人先带徐静母子回警局，再嘱咐留下来的人看护好蒋林的尸体。
半个小时后，徐静坐在秦刚对面，不断的说人是她杀的：“那晚小涵考了班级第一，我就带他出去吃饭庆祝，没想到在小花园那遇到了蒋林，他掏出一瓶酒泼在我们身上，还点了打火机说要跟我们同归于尽……我当时真的是怕极了，所以从地上抓了一个砖头就砸了过去……”
秦刚看着她：“可他的伤口在后脑勺，你是怎么砸在他后脑勺上的？”
徐静愣住了，然后结结巴巴的说：“他当时正好转过身去拿什么……我就砸到他后脑勺上了……”
“蒋涵都说了，”秦刚叹了口气，“他说当时他去超市买饮料，你先回家，等他走到小花园那看到蒋林在纠缠你，他怕你受伤，就捡了块砖头砸到他脑袋上……”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乱说的，他只是个孩子……”
“你知道蒋涵还说了什么吗？他说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杀了蒋林，因为他真的没办法再看到你受伤了，他说为了保护你，什么都愿意做。”
10、
徐静崩溃了：“我对不起他，我应该保护他的，你让我顶罪吧好不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应该是我来保护他的，不应该是他来保护我的……”
秦刚说：“是的，是该你来保护他，但你顶罪，那不是保护他，是包庇他！他脸上的新伤，是不是和同学打架造成的？”
徐静愣住了：“他……他最近心烦……毕竟发生了这些事……”
“蒋涵已经开始暴力了，因为他坚信要保护你、保护他自己只能通过暴力，他在渐渐变成蒋林，这是你想要看到的吗？蒋涵现在需要专业的心理指导，更需要明白杀人是犯法的，你如果真的想保护他，就应该配合我们的工作，让他走上正确的道路。”
哭红了眼的徐静看着秦刚，良久才点点头。
秦刚从审讯室出来时，同事正好过来：“大厅聚集了好多徐静的邻居，都说要给这对母子请愿。”
“让他们请愿吧，写请愿书，那是他们的自由。”秦刚想，蒋涵杀了人之后能和徐静把尸体伪装在雪人里一直不被发现，应该就是这帮邻居的默许吧，甚至花园里其他几个障眼的雪人，也都出自这帮邻居之手吧。
他走出大厅，发现持续了一周多的雪终于停了，空气冷冽，让人鼻子发酸。
回家的路上，秦刚一直在想蒋涵，这个为了保护母亲杀死父亲的少年，他的人生本不该如此的，如果徐静早点开始保护自己、保护他，或许他就不会觉得自己有必要杀人了。
到了家，妻子正在沙发上看电视：“女儿睡了，明天学校就开课了，我得跟去，免得那个臭小子……”
秦刚在她旁边坐下：“对不起，我应该保护你和女儿的，她被欺负你很伤心，我应该保护你，不让你伤心的，我已经和那个男孩的父母约谈了，这件事我们一定会解决，我会保护好你和女儿，你相信我，好吗？”
妻子别过身擦了擦眼睛，小声的说了句：“好，我相信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