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尽摇落·下卷
4.
往大漠去的前一晚,我命人去请了骆景明来。
彼时他刚散了宴席,身上还带着酒气。
“阿禾,你寻我?”
“是。”
他看了看四周,又道:“明日便要走了。这么多天,忙里忙外的,连这皇宫都没有好好看过。”
“总还有机会的,或找画师描一张宫景图来,或回来暂住。”
“是啊……”他眼波流转,最后望向我,“阿禾,我很高兴,你能放下这一切,安心跟我走。”
我只是浅笑。
他又执起我的一只手:“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大漠,去看星星。去看群山,去看奔袭的骏马群……到了塞北,我们就忘掉从前,忘掉此前种种的不愉快,重新开始好不好?”
“……好。”
“阿禾,你今日好温柔……我好像,又看见从前那个你了……”骆景明渐渐醉了。
“我一直都是从前那个我。”
“阿禾……可以再为我跳支舞吗?”他眼中深邃。
“想看什么?”我问他。
“初次见你,你跳的那支《桃》如何?”
“好。”
我站起来:“不过此时寻不到扇子,不如就以剑代扇吧。”我抽出他腰间的剑,开始跳起来。
骆景明起初微微一怔,但见我很快沉醉在舞中的模样,也渐渐放松下来。
“我记得,你曾说过,这《桃》是桃花的桃,真是好名字,很应景……“骆景明笑道。
“是啊……不过,不是桃花的桃……“
我看准时机,将剑调转了方向,朝骆景明刺去:”是逃离的逃!去死吧!”
“啊!”
却不料被骆景明制住。
他根本没醉!
“来人!保护少主!”阿碧听见里头的动静,带着一队护卫冲进来。
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被绑着的明易。
很快,我便被两个兵卒摁倒在地。
“骆景明……好手段……”我冷冷地看他。
“原来你真的想杀我……阿禾,我在你眼中就这么不堪吗?”骆景明擦了擦手,蹲在我面前。
“我说过,这里是我家,你们覆了这皇朝,便也是负了我。”
“好……”他站起来,“我不怪你,但他,不行!”
他看向明易,眼中尽是杀伐之气。
“你要做什么!?”我心道不妙。
“他不是你的青梅竹马吗?好,我今日便杀了他,让你亲眼看着他死!”
一剑刺去。
他倒在了这个暗流涌动的夜。
“阿易!?”
我多想跑过去护他,却因被守卫按住了肩膀,无法动弹,“为什么?你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我随你去漠北,你就会放过他吗?”
“我是答应过,可你当真会随我去大漠吗?周禾,我不是傻子……今日有人来通报,说你想杀了我,原本我还不信,可方才的场景,真真让我佩服……”骆景明看着我,眼中尽是汹涌。
“少主,可要将她……”阿碧在一旁怂恿。
“她的事无需你操心。明日时辰一到,便往大漠去,你若不来,我有的是办法。”说罢,他便带着守卫离开了。
殿中又恢复了平静。
但我的心,是再也无法平静了。
“太累了,这深宫里太累了。”我又想起了母亲临终前说的话。
是啊,太累了……
我本能地去擦眼角的泪,才发现眼泪已然哭干了,于是又本能地站起来,恍惚间想起方才的舞还没跳完,便接着跳起来。
“是桃,桃花的桃。”
“也是逃,逃离的逃。”
话音还回响在耳边,人却已不复当年。
一阵天旋地转,我瘫倒在地,喉咙一阵腥甜,慢慢开始有血渗出嘴角。
是方才饮的毒酒起了作用。
自饮毒酒,是为了解脱,杀他,是为了道义,而死在一处,也算是了结了这段缘分。
本以为安排的天衣无缝,却不料还是出了差错。
但我此时已无心去想这些。
这一生总算是要结束了。
我释然地笑。
“我逃走啦。”
话音渐弱,再无声息。
有些人生而失去选择,但走到生命的尽头,依旧可以用一曲艳烈逃脱宿命的掌控。
5.
第二日一早。
骆景明带着一身嫁衣来了,叩了叩门,里头却没有人应声。
“阿禾?”无人回应,他只好推门进去。
却不料见到的,却是倒在地上,脸色煞白的我。
“阿禾!”
骆景明大惊,随手将嫁衣搁置在了桌上,便想疯了一般扑向我。
他紧握着我早已冰冷的双手,想要用尽全力温暖我的身躯,却没有任何起色。
他探了探我的鼻息,终于反应过来:“谁做的?是谁做的!”
周围人皆不敢答话。
他又将目光转向我从前的贴身婢女。
“王上,公主殿下乃是自杀……”婢女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自杀?”骆景明兀自呢喃着,“怎么会……”“阿禾,你便这么不愿随我走吗?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愿原谅我吗?”
他又看向早已没有意识的我,眼中尽是哀伤,“是了,哪怕是这气数已尽的皇朝,也比我这个从塞北来的叛徒要好许多吧……”
他沉沉地闭上了眼。
阿禾,还有许多事,你都不知道呢……
你不是喜欢桃花吗?我已在塞北为你劈出了一片湿地,那里最适合桃树生长了。
你不是舍不得长安吗?我预备着明年,在塞北给你建一座行宫呢,保证同长安一样的。
你不是恨我吗?余生的日子,我随你折腾如何?可是你却走了。
永远地走了。
他这样想着,眼角不自觉淌下泪来。
“少主!时辰到了,我们该启程了,您的父王还在大漠等着你呢!”外头阿碧正催促着。
骆景明沉默良久,最终才扶着额站起身来。
“走吧。”他将那件嫁衣也一同带出了门。
一队人马就这般浩浩荡荡地从城门离去。
皇城虽说已被塞北的人控制,但民众的心是不可控的。
沿途,骆景明听到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大多都是在骂他“叛徒”,与那夜绝望的女声一同交织在他的心间。
若是从前的他,此时已然同那些人刀剑相向了。
可此刻,他却忽然释然了。
是啊,他何尝不是个叛徒呢?
想到此,他不禁苦笑。
“少主,怎么了?”阿碧问。
“无事,你们先行。”
待大军离去,骆景明鬼使神差地回了皇城。
在城墙底下,他遇到了一个孩童。
“叛徒!叛徒!”那孩童大骂。
他的母亲大惊失色,生怕被砍头,忙跪地解释:“王上,是小儿口不择言!念在他年纪尚小的份上,就饶恕他一回吧!”
骆景明不言,只是翻身下马,走到孩童身前。
他将腰间的佩剑交予那孩子,淡淡道:“杀了我,杀了我这个叛徒。”
那孩子起初只是一怔,但想起自己被塞北人杀害的亲人,便红着眼睛刺了过去。
鲜血涌出。
那不可一世的塞北新王,最终还是倒下了。
“呵——”骆景明却释然一笑,“阿禾,这条命,我也算是还你了……“等等我,我这便来陪你。”说罢,他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桃畔有人歌且笑,回首山河万物寂。
这是当年骆景明抽到的签条上写的话。
他不信宿命,终归也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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