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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石头,和死亡

2017-12-03  本文已影响65人  yBMNwE

最近读了两本名字很像的书,一本是《尽头》,对岸小岛写字鬣蜥唐诺君照例飘飘洒洒地讲述自己种种阅读体验。另一本就是李永平的《大河尽头》,出生在婆罗洲猫城古晋的作者,离开家乡四十年后,终于有勇气提起笔来,书写他少年时代的种种。

这本书很长,分上下两卷,上卷为“溯流”,下卷叫做“山”。作者在序里自承不喜打字,长达七百余页的小说,尽数是在纸上一字一句写出来,自有一种特别的执着夹在其中。 马来西亚对华语的政策颇奇怪,当地有两种中学,若是华人入读华语中学,就不能在马来西亚本国升学,须得到国外念大学,所以有很多人选择台湾。同是华语圈,离家又近,大政大师大等等,处处可见马来的留学生。他们的中文和台湾人也无太大差异,有许多人自上大学离家,就一直定居在台湾,念书工作,娶妻生子,不知是否有不可告人的乡愁。

但作者不一样,他那个年代,与如今的少年想法不同。他是真正为了寻找自己的根而离开家乡,在外漂泊四十年,从头到脚都算得上很像台湾人,笔下小说里也处处是台北故事。但是内心隐秘处,总有不敢书写的一页,在婆罗洲读过的少年时期。是的写作者是这样,短篇小说的话,讲好一个故事即可,若是写长篇小说,非得耗尽自己一生的气力追忆和描述不可,有些人努力数十年颠簸沉浮,仍只够写完一部长篇。写出作品如同把魂魄附着其上,所以越是触及自己本身的记忆,越珍而重之不愿轻易示人,无论痛苦或者哀伤,这是写作者对于自己的恐惧。

所以四十年后,李永平才颤颤提起笔来,抛开台北的诗酒繁华,返回内心婆罗洲丛林边上的猫城古晋,从自己的生长之地溯流而上,化作十五岁穿着宽大白夏装的少年“永”,与三十八岁的荷兰女子克丝婷沿着卡布雅斯河到达圣山荅都帝坂。这是克丝婷和他父亲共同许给他的成人礼,一趟沿着大河航行一千公里的旅程。作者选择了最古老的记述方式,沿着大河,以时间为序,老老实实地记述自己的旅程。这是最聪明的写法,因为旅途本身已经太奇诡太复杂,无须更多的文体方面的华丽装饰。

文中的大河,是婆罗洲的卡布雅斯河。十五岁的少年永和名义上的姑妈克丝婷,在中国人的鬼月七月,先乘铁皮船,再乘长舟,一路溯流而上。大河尽头的圣山,借由文中英国学者的话说,生命的源头,不过是一堆石头,交媾,和死亡。 李永平虽然长于英属沙捞越的古晋,但是故事的发生地却在婆罗洲的中心丛林里,是后来属于印度尼西亚的那一部分,对于城市长大的十五岁少年永,也是黏腻暧昧的异境。

在小说里写诡秘莫测炎热遥远的异境借以言志,李永平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奈保尔写过,康拉德写过,毛姆和吉卜林都写过,也总是有一条磅礴恣肆的大河来做主角,包含一切又毁灭一切。少年永的大河,卡布雅斯河,却有点不一样,河上缺少飘往西方的洋水仙,却多了空寂无人溯流而上的长舟与舟中亲人的生魂。十五岁华人少年的视角与西方作家的视角自然大不一样。在他眼里可以看到月下的木瓜园,老猎人翻山越岭带回家给妻子的粉红梳妆台,飘荡在河上的苏丹后宫也有十二岁怀孕投水而死的少女魂魄,裹着粉色的纱笼,窃窃邀请他一起去往小孩子的永无乡。

寻到了美丽新世界,航向文字丛林的李永平,在地球深处的婆罗洲雨林里,立在长12米宽1点五米的长舟上,和他失去子宫的姑妈克丝婷,一起搭建了一个意象的迷宫。种种闻所未闻的奇物奇事构成墙壁,把读者的想象围堵在鬼月的大河之上,迫使人正视生命的本源——如那日日捧着《吉姆王爷》的英国学者所说,不过是石头,交媾,和死亡。是的没有大河,大河是一切的载体,是小说的背景和灵魂,如果没有大河,就没有一切。 婆罗洲雨林里的大河,和长江和莱茵河和伏尔加河都大不相同,笔者坐飞机飞越婆罗洲时,亲见大河如同巨大的有机体穿行在浓密的雨林中,伸展舒张默默昭示自己是一切的主宰。

十五岁的华人少年永,在书里呓语一般不断重复各个人和自己的身份,生怕就此迷失在大河的激流里。克里斯蒂安娜 房龙,三十八岁的荷兰女子,独自经营坤甸的橡胶园。纳尔逊 西菲利斯 毕嗨,伊班猪瘟疫西菲利斯的使者,澳西叔叔的兄弟(是的你没看错,此处西菲利斯就是被称为外国病的梅毒),如此等等,这些人靠着不断地肯定自己保持活力。不过更具实际意义的作用,乃是让人记住这些出现在异境里长得令人记不住的角色。又一遍一遍给自己催眠,是的我此时不是作者,是长舟上十五岁的少年永,爱恋着我从不存在的荷兰姑妈克丝婷,等待她从虚无的子宫里把我重新生出来一次。

作者在自序里写,他爱上了两个字,读作踢跎,输入法甚至没法打出来,写法是一个日加上走之旁,再一个月,加上走之旁。这两个字是闽南语,意思是一个人在日光和月光下流浪,孤独又浪荡。 倒是很美丽,所以作者不遗余力地在文中把他们推广开来,也许心底自以为也是踢跎人,浪荡子。

少年永和姑妈克丝婷甩脱大团队独自向圣山进发,终于在七月十五那日攀到山顶,如前文所说,山顶自然是生命的源头,无非是石头,交媾,与死亡。而少年永和克丝婷,又给它加了一重丰饶的欲望。 然而我们知道的,少年永其实从未去过婆罗洲的丛林,他此后离家去国四十年,倾诉了无数台北灯光里的故事,最终又带着自己的缪斯回到古晋的土地上,做了一场溯流而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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