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读史桃花三月开为每个诗人作篇传记

陈子昂:侠骨不朽

2021-01-14  本文已影响0人  无物永驻

若做一次充斥着“孤独感”的唐诗盘点,那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必然会出现在其中,并且很可能是众诗之冠。

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诗,是在一个冬日的早晨。教室里,十三四岁的学生们在朗读课本上的诗词。室外的寒气结成了白雾,将一切都掩得迷蒙不清,室内的灯光也是冷冰冰的。

当念到唐代陈子昂的那首《登幽州台歌》时,一股寒意更自心底油然而生,我的手臂瞬间就起了一层细碎的疙瘩,觉得自己被一种强烈的孤独感笼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诗人陈子昂用真心抒写出来的英雄气魄,而那种壮烈的气魄,足以使得所有行走在人间的人产生共鸣。


陈子昂,字伯玉,初唐时期的诗人。能把心中之感以苍劲有力的笔触写出来的,无疑是个才子。而会有“怀才不遇”之际遇的,也无疑是个希望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但希望屡屡落空的文人。

中国古代历史上从来不缺乏占齐这两个条件的人,但陈子昂却是这当中的一个异数。

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但陈子昂一直到十八岁的时候都还不识字,他从小就没有接受传统儒家文化的熏陶,也没有信仰佛、道教的倾向。

不过,在文化学识上的欠缺并不是因为他家贫,无从致书以观,相反,陈子昂的家境非常优渥,他是实实在在的豪门贵公子。其父陈元敬是蜀中大隐之一,以慷慨仗义、见义勇为著称,自己既然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当然不会拿世俗的标准去逼迫爱子去做他不喜欢的事。况且陈子昂体弱多病,理所应当要受到更多的关爱。

正是有这样一个父亲,陈子昂即使不读书,也始终能做一个正直侠义的人。

因为身体缘故,比起治经求学,他更爱仗剑行侠、结交豪士。《新唐书》里说他:轻财好施,慷慨任侠。俨然是个一掷千金的少侠形象。

直到十八岁那年陈子昂不小心用剑伤了人,这才意识到武学不是他想走的路。想救济天下,为官才是大道。于是他果断弃武从文,谢绝旧友,入国子监学习。

从此,唐代史上少了一个年轻的游侠,文学史上有了一截苍劲如松的风骨。


陈子昂是在679年开始学习的,紧接着就参加了680年的科举考试。意料之中的,这个天生富贵从未受过挫折的大公子落第了。

优渥的家庭环境、过往顺风顺水的人生经历给了这个年轻人无往不前的勇气和决心,他没有被这次挫折打击到,反而被激发了好胜心,很快回到故里闭门研读。

这个时候陈子昂的聪颖与天资就体现出来了,他只花两年的时间就看遍了经史百家,自己亦能写诗作文,并且对文章之道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虽然这时的陈子昂已不是往日那个总以刀剑来表现热血的年轻人,然而那份对钱财的看淡已经铭刻入骨。

682年,21岁的陈子昂复入长安。为了让自己声名为众人所知,他做出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以高调的姿态花了千缗钱在长安的街上买下一个胡琴,并对众人说:余居宣杨里。并具有酒,明日专候,不唯众君子荣顾,且各宜邀召闻名者齐赴,乃幸遇也。

在唐太宗时期,一缗钱等于一千文,而一斗米也不过五文钱。

到了第二天,陈子昂的住所里聚集了一百多个人,大家都在等着他演奏胡琴。却不料气度悠闲、面容温和的陈子昂走到胡琴面前并不演奏,而是猛然将胡琴砸碎。

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中,他笑道:我的文章比这琴更值钱。而后他将自己的文轴遍赠来人。

此举得到的结果就是:一日之内,声华溢都。两年后,陈子昂进士及第,以其相貌温顺、气度翩然,而学识广博,论证慷慨,颇受武皇赏识。

他行世路至此二十三年,总是安乐顺遂。无论家世、家庭、相貌还是天赋都远超世上大多数人,“天之骄子”就像是为他而创造的词。这样的人生鲜花着锦,很难想象有着这样人生的人后来会发出那样凄怆的长吟。


陈子昂入仕后,很快被提拔为右拾遗。后来的杜甫也做过这个官职,并且因为上谏为房琯说话,一生再未得重用——这是身为谏官不得不承担的风险。

为谏官者,最重要的就是性情刚直,敢于说话。这与陈子昂的性格再契合不过,出身豪门的他从来不知惧怕为何物。

在唐高宗李治驾崩那年,陈子昂已经显露其强硬的一面。彼时,武则天想将高宗迁回长安安葬,陈子昂冒险写《谏灵驾入京书》,言辞恳切,希望武则天将高宗葬在繁华秀丽的洛阳,出发点在于阻下这劳民伤财之举。然而武则天没有采纳他的意见——这件看似简单的事背后牵涉两个政党的斗争。武则天实际上也不想让高宗回长安,但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她还是要将高宗送回去。

虽然做出了与自己心意相背的决定,但武则天还是欣赏那个暗合自己意愿的年轻人。

亲得当权者青睐,本该仕途顺遂的,但上谏而不受采却成了陈子昂后来政治生涯的常态。

当武则天用酷吏,致使无辜者惨遭屠戮,陈子昂谏言劝阻;当武则天意欲开凿蜀山攻打羌族,陈子昂上言:宜脩文德,去刑罚,劝农桑,以息疲民;当吐蕃叛变,陈子昂认为如果不立即镇压,后患无穷。而事实也的确如他所说,吐蕃成为后来最严重的边患——他发言总能切中要害,而且总是站在广大百姓的角度上想问题。

入了仕的他,仍旧是当年那个一身侠气的年轻人。

陈子昂的眼光很高远,可他也实在是个很单纯的人。一如当年尚未看清“是否将唐高宗葬于长安”这件事背后藏着怎样的玄机,就直言进谏那般。他现在也不能弄清自己提出的建议得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总不被采纳。

“蛮夷知中国有圣王,必累译至矣”是他理想的外交局面。然而,当外族对大唐不利,且矛盾不可调和时,陈子昂会毅然随军出征。

696年,契丹叛乱,陈子昂随建安王武攸宜出征,充当参谋。陈子昂敏感得察觉到武攸宜缺乏谋略,不懂统兵。身为参谋,他数次劝武攸宜与王孝杰一起进攻。但武攸宜总是敷衍他,一直按兵不动驻守渔阳。后来他甚至因为受不了陈子昂每日来劝,直接将他贬作军曹——仅比普通士兵高一级。

后来,王孝杰征讨契丹,十七万大军全军覆没。武攸宜死守渔阳,眼看敌军夺取幽州也不敢攻打。

陈子昂眼看国土被异族侵吞,再无法忍受心中的激愤。他又一次进谏,乞求武攸宜分一万人给他,他愿意做前驱为国尽忠。但武攸宜觉得他身体不好,又是一介书生,果断拒绝他的请求。

也是在这段时期,陈子昂独自登上幽州台,任由霜风袭面、寒意侵身。他闭目良久,不发一语,不知过了多久,唇边才浮现一抹笑意——他仿佛回到战国时代,建造黄金台求贤的燕昭王就站在他的面前,威严的君王眉宇肃穆,委他守卫河山的重任。而他郑重地接过了那份信任,披甲执剑,冲锋在三军阵前,死生不顾。

而后他睁眼,入目之景,却是一片苍茫。黄金台伫立如故,而站在这上面的君王已化尘土。陈子昂仰天长望,积攒十年的郁闷爆发,在无垠的四野铺散开来,将他整个人包围。

于是天地间的孤独感聚集起来,几乎要将他压垮。

然而陈子昂不是一般人。他年少好行侠,从文亦从未放下那份济世之心,所以他不会屈从于任何困难。他凝望远方片刻后,开口念道: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登幽州台歌》表现的不止是怀才不遇之郁闷,更表达了一种孤身抗衡天地的英雄之气,所以可以令后来的无数人深受震撼。而这种气度,无疑可以作为一个时代的风骨。

后来,陈子昂的父亲生病了。陈子昂也厌倦了处处受限的官场生涯,更不愿意亲眼看着这个王朝生出弊病,而自己阻拦无门。他当即借照顾父亲的由头回乡修养。


陈子昂性至孝,对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然而父亲还是在不久之后撒手人寰。

陈子昂在朝期间多次直谏,得罪了权贵。权臣武三思就在这个时候嗖使县令段简罗织罪名抓捕陈子昂。

段简不但抓了陈子昂,还拿了陈家二十万缗钱。陈子昂因父亲亡故,哀不自胜,守丧未完又蒙此不白之冤,哀愤交织之下,旧疾复发,不久就死于狱中。

他逝世的这年,才四十二岁,正值不惑之年。但这个清刚单纯的人至死也没看明白黑暗的官场和政局,也没有机会想清楚自己一片济世爱民之心何以遭受如此的践踏。

与大多数有名的诗人一样,陈子昂被后人赠了一个称号:诗骨。元好问曾写诗这样评价他: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昊例,合著黄金铸子昂。陈子昂的生活建立在极度繁华的物质之上,所以见过太多好东西的他不会轻易被挡住视线。

优渥的家庭还培养出了他刚强自信的性格,加之他十八岁才开始念书,没有受初唐所承的六朝文风影响,所以会根据自己的喜好打磨为文风格——他成了唐初推崇魏晋风骨的诗坛领袖,为张九龄、李白开了路。

陈子昂所写《感遇》组诗直承阮籍咏怀、左思咏史的传统,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了初唐文风。《后村诗话》中说: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倡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

韩愈也曾讲: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尽管陈子昂十八岁才开始念书,一生止于四十二岁,他还是获得了如此耀眼的成就。

尽管他毕生之愿是做一个政坛上的侠客,能为民请命、救济苍生,无意于成为文坛领袖。

但世事总不如人愿,也总有意外的走向。

而无论如何,陈子昂的铮铮铁骨已经被他以赤子之心熔入诗篇,那份令人颤栗的英雄气魄会万代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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