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悠悠谁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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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袖夺得翠香楼的花魁,是在民国十三年的冬天。
今儿我包下你的花魁之夜,你可开心?
你若肯娶我回家,我才真真开心。绿袖纤腰慢拧,媚眼流转,一双玉手柔柔地按着湛之肩膀。
我倒是想娶,你乐意舍下这歌舞升平的烟花红尘?
自然呀,我甘心为你洗手作羹汤呢,怕是你不敢娶!
呵,不是不敢,待我寻个好时机,铁定让你进褚家。
算了,别说你家大帅不答应,你明媒正娶的五少奶奶也不会答应,就别诳我了。
她算什么?你才在我心尖儿上呢!
说完,褚湛之抱了绿袖往芷萝阁里走,一路上绿袖用尖细的指头挠他胳肢窝,痒得他嘿嘿笑。
你这个小妖精,叫我如何不喜欢?
贰
绿袖姐,你真想嫁给五公子?
绿袖瞟一眼紫衫,你个小蹄子,偷听我俩说话?
你先别管我偷没偷听,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绿袖也不想瞒着,便说,我确实有心嫁他,自从他那次出手相助,我心里就有他了。
我知道他平日待你不薄,吴督军逼你做妾那事儿,确是他摆平的,可咱毕竟是待过这翠香楼的人,褚家深宅大院,能容下你的过往?
唉!绿袖叹气,我何尝没想过,可是我又想,若一直留在翠香楼里,年轻貌美倒好,他包着我宠着我日日来看我,过几年颜色老了,入不了他的眼,他便不会再来。
紫衫也跟着叹气,说的也是,左右都难呀!
我打定主意,只有去他身边,才能长久。
他有正房妻室,你甘心做妾吗?
烟花女子,能觅得心仪之人已算万幸,哪还有甘与不甘之说。
紫衫咬牙,我真的恨啊,当初谁不是良家女儿,怎奈何这世道,逼良为娼!
绿袖摇摇头,命也。
绿袖本是渔家女儿,自小长在水边,鲜鱼嫩虾吃了不少,十三岁便出落得亭亭玉立,肤白貌美。
那日被一个挨千刀的渔霸看上,拽到怀里动手动脚,她爹见女儿被欺侮,拎起船桨便冲上去,打伤那下流坯子,后又怕他报复,一家三口连夜逃进了青州。
渔家人本靠着水货维持生计,到了青州,租处小房已经把不多的积蓄花去大半,绿袖爹找不到活干,只好去出苦力,愁累交加,不到半年就得了痨病去了。绿袖娘本就身体不好,又思夫心切,不久也撒手人寰。剩下绿袖孤身一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好把自己卖了,苟活于世。
直到遇见五公子,才不用强颜欢笑迎来送往,独独伺候他一人。
绿袖常自叹,遇上他,算我的福啊!
叁
褚湛之果然守信,不出一年,便高价给绿袖赎了身,接进褚家望梅园。
这回你可满意?
我原以为一切都是痴心妄想呢。
你是我褚湛之的女人,总不能辜负了你。
湛之……绿袖欢喜得落泪。
不过,有她在,面儿上不能以正妻相待,还是得屈着你。
你对我这般好,名分算什么,我不觉得屈。
绿袖妩媚一笑,双臂软绵绵往湛之身上一搭,湛之便陷入了温柔乡。
肆
绿袖入园有半月,五少奶奶汤意映亲自登门了。
意映笑脸盈盈,见了绿袖便拉住手嘘寒问暖,妹妹入园好一阵子,姐姐早就想来见见,湛之说你冒了风寒得休养些时日,我便没来叨扰,如今可好些没?
绿袖心里一暖,紧忙回说,谢谢姐姐挂心,已经好了。
这寒梅小筑可住得惯?若是不好,便搬去我那边住。
这里甚好,清净雅致,万不能去烦扰姐姐。
不要与姐姐客气,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不分什么妻妾,我也不许园子里人喊你姨奶奶,见了都得叫少奶奶!
这可使不得,姐姐的真心妹妹领了,尊卑还是要守的。
你不知,我有七个哥哥两个弟弟,唯独没有姐妹,我总盼着有个妹妹说些体己话,正巧,你就来了!以后咱俩多亲近,闲时多相伴,可好?
自然极好的。
没想到这五少奶奶如此温良,绿袖着实被感动了。按说,绿袖出身欢场,早已看惯世情冷暖,不该是随意感动的脾性,可她偏偏就存着这份天真,易动真情。
傍晚,湛之回来,绿袖娇笑着迎上去,你猜今儿个谁来我这小筑了?
大概是她吧。
你竟知道?
她一直想来见你,我怕你不乐意,找借口推了一阵儿,瞧你这高兴劲儿,定是相见欢啊。
今儿见了姐姐,很是亲切!
这么快就姐妹相称?
姐姐待我甚好!
她确实温婉,从不耍小性子。
我倒觉得愧疚,你平日待她冷淡,又接我进门,她必定忍了伤心的。
嗯,的确对她不住,可与她一起时,如何也提不起兴致。
日后我俩好好相处,齐心伺候你,你也好生待她,别有偏颇。
伍
因着绿袖相劝,湛之对五少奶奶意映日渐好起来,三人在望梅园里亦算恩爱和睦。
本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却没想,湛之忽然收到一摞子书信,是外面男人写给绿袖的,湛之看后,大怒!
湛之,你不信我?
你做出这样的事儿,让我如何信你?
湛之,妹妹绝不会做这种事情,你听她解释!
我不过出门半月,她便嫌寂寞空虚,与人勾搭,还有什么脸跟我解释?你瞧瞧,这些都是外面野男人写给她的书信,竟约她一起私奔!
湛之往桌上撇下一摞信件,信封上赫然写着绿袖亲启。
绿袖淌着泪说,不知你从何处得来这些信,绝不是给我的!
湛之暴跳如雷,上前甩了绿袖一巴掌,那上面尽是污言秽语,不堪入目!若不是睡过你,怎会知道你后腰的痣?
绿袖被那巴掌打得呆住,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把下唇咬得红紫。
意映赶紧上前帮她揉脸,边揉边嗔着湛之,有什么气话便说,打她作甚!
湛之大概心生悔意,如何也不该打她,故坐在木椅上闷不出声。
绿袖却苍凉一笑,你倒忘了我是翠香楼出来的,后腰的痣有几人没见过?
湛之噌的站起身,脸色气得泛白,你!你果然改不掉婊子的虚浮放浪!
婊子?哈,你终究说出心底实话!
湛之,你莫要伤了妹妹的心,她自从进了褚家,未曾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儿。
姐姐勿需与他辩驳,他打心眼儿里看低我,便不用再说什么,我离开就是。
妹妹!休要胡说!湛之你倒是服个软呀!
褚湛之一听绿袖说离开,就想到那信上提的私奔,气便更盛,你休想离开!进了我褚家,即便死也是我褚湛之的鬼!
陆
自此,绿袖被关进望梅园最东面的空屋里,屋门外上了一把大锁,除了湛之没人能打开,每日饭食皆从一扇小窗递送。
只一次,湛之酒醉,来门外问了句,你可知错?
屋内人冷声道,我未曾犯错。
湛之便不再来。
五少奶奶意映倒来了,站在窗外,柔声唤着,妹妹!妹妹!可好?
绿袖走近窗口,应着,我没事,姐姐不用挂心。
我怎能不挂心!五少奶奶忽就眸光一转,冷冽无比。他终究舍不下你,不肯撵你出园,只把你关起来。
你?绿袖惊诧。
你不用吃惊,信是我命人造了拿给湛之的。
绿袖愤然皱眉,你怎会如此恶毒?
恶毒??自己丈夫被青楼妓女迷了心智,还得寸进尺的接进家门宠着娇着,正室夫人却被束之高阁,但凡是个女人便不能忍受!这些日子我多么煎熬,你可知道?他搂着你软玉温香,我有多孤寂寒心,你可知道?与个妓女姐妹相称,只为得到丈夫的一点儿垂怜,没人比我心酸!
说完,意映兀自嘤嘤的哭了。
绿袖见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气消了大半,罢了,我不怪你,你亦有诸多苦楚,这般冤枉我害我只不过为解心头恨。湛之他轻信了那些假证,是他打心底里便不信我。我出自风尘欢场,日日莺啼燕舞,哪有深情可托付?
柒
两年后,五少奶奶意映为湛之诞下一子,婴孩白胖壮实,褚大帅得孙欣喜,亲自取名茁青,寓意茁壮成长青云直上。
一个傍晚,褚湛之来到东面小屋外。
咯吱,锈迹斑斑的大锁终于打开。
你来了。屋角传来一把沉哑女音。
湛之往那角落走近,见绿袖披散着如墨的长发,背对着他。曾几何时,那长发如同迷人的沼泽,让他沉沦深陷。
意映没了,难产血崩,临走时跟我坦白是她冤枉陷害了你。
绿袖摇头,语气清冷,过去的事,莫提了。
你随我回去可好?
我哪儿也不去,这里才是我应留之处。
我知你怨我,我亦悔不当初,跟我回去,让我弥补你!
弥补?……你要如何弥补?绿袖缓缓转过身来。
啊!你……湛之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惊恐无比的望着绿袖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了疤痕,好似一条条弯曲爬行的蜈蚣,狭长狰狞。
这样的绿袖你还要吗?
你不是!你不是我的绿袖!褚湛之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绿袖望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咯咯咯笑起来。
这世间哪还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绿袖?有的只是那个被锁了身锁了心,相思成恨,用碎碗划向自己脸颊的怪物……
玉楼深锁痴情种,
清夜悠悠谁共?
窗外月华霜重,
听彻梅花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