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
风雨惊梦寒愁身,又到五更,又到五更,未散笙歌空泪痕。
欲把残酒泼烟水,慰藉何人,慰藉何人,情尽浮生黯销魂。
有人说,怕冷的女子,心一定是凉的。
长安街头的积雪还没有融化,青石似墨,梅红如血,一个戴着斗笠蒙着白纱的女子持剑静静站立。
将军骑着饮风的骏马疾驰而来,远远就看见街头路中央有一人拦路,声音夹杂着愤怒和不可抗拒的威严:“让开!”
女子嘴角勾起一丝笑,足尖点地,下一秒长剑出鞘,诡异的剑法伴随着强烈的杀气直袭来人要害。
将军心一惊,眼看女子剑刃银蛇飞舞,势要取他项上人头,将军呵斥着勒住缰绳,身子一低躲过那致命的一招,抽出随身的佩剑迎敌而上。剑走偏锋,出如长虹贯日,收如涛海凝波。
奇怪的是,眼看将军奋力的一剑破空刺来,欺身至半空的女子忽然扔掉长剑,硬生生用胸膛接下了这一剑。
长剑贯穿胸膛,猩红的鲜血在素白的帛衣上溅开花,将军愣了,收剑已来不及,他下意识地抱住坠落的女子滚落在地,疑惑的双眼中俨然饱含怒意:“你到底是何人?”
冷风吹起白纱,一双冰瞳看进将军的眼底,那是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曾给过将军生命中所有的美好,最后消失在一场奔赴生死的未知离别中。
“……你?”沙哑的声音饱含震惊,将军伸出手想去揭女子的面纱确认是不是那人。
女子拦住他的指尖,气若游丝的嗓音如飞雪,却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我不过一将死之人,还请将军自重。”
“真是你。”
将军深沉的眼眸中灌满浓浓的恼恨:“为何不躲?”
女子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嘴角不停地溢出鲜血,喃喃:“躲了太久,我累了……”
剧烈的咳嗽伴随着嘲笑,女子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将军目光复杂地望着怀中的人,似想到什么,挑开斗笠白纱,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全是不可置信——
面前女子的脸不能完全称之为脸,浓黑的毒疮溃烂大片,完好的肌肤原本有丑陋胎记的地方也呈现灰黑之色,看起来十分可怖。
将军掀起她的衣袖,果然,全身上下都是。目光落在她胸前的长剑上,将军眼眸一暗,抱起女子上马,快马加鞭地往将军府赶去……
将军府内,梨院忙成一锅粥。医术精湛的大夫进进出出,西厢的烛火一直亮到天明。
第一日,女子未醒。
第二日,依旧昏迷。
……
第五日,大夫宣布回天乏术。
一直沉默的将军目光扫向大夫,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寒意和杀心,大夫噗通跪瘫在地上大呼他已尽力,求饶命。
将军不语,一双黑靴移至女子床前,遒劲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掐住女子脖子,恶狠狠道:“人面疮,好一个人面疮!你竟然为他做到了这地步,将人面疮过给自己。想死是吗?没那么容易。”
下人撞见此景,吓得大气不敢出,纷纷跌撞着跑出屋外。
人面疮,传说中阴寒无比的毒疮,中毒者无药可救,唯有过人代替一死。
一年前,将军征战遭仇敌暗算,死伤惨重奔逃,唯剩护卫丑奴抵死相救,逃至赤河被敌军首领李勋包围。
李勋的目的在于将军身上的半张图纸,丑奴打算前去诱敌,将军抓着丑奴那双冰凉的手,知道她此次前去定无存活机会,遂将身上的大裘、图纸和递给丑奴,道:“你是怕冷的女子,且暖暖。”
丑奴一去不返。
将军遁河而逃,撞上河中石块昏迷,醒来后被一猎户人家所救,一月后才回军营。
三月后,李勋忽然像得到什么神力,一举攻下将军国家三座城池,传言军师是一名面有胎记的丑女子,唤作丑奴。
初闻消息,将军心如火烧,一口气血涌上喉头,猜想丑奴叛变。
半年后,暗道消息传出李勋遭人暗算身患毒疮,命不久矣。
将军确定是杀手所为,将军府的杀手,手段如何,将军一清二楚。然这消息还没得到确实,丑奴却下落不明。
将军没想到在长安街碰上丑奴,更没想到她一心求死。
将军盯着眼前因呼吸困难面色黑紫的女子,感受到手中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咳……咳……咳……”女子呼吸不稳地咳嗽着,睁开的眼眸对上将军肃杀的面庞,感觉到面纱不在,女子闪过一丝慌乱。
“我命人丢了。”将军嫌恶地盯着那张丑脸,松手冷笑,“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女子,不会在意容貌”。
闻言,女子诧异地抬头,待想明白他话里的讽刺,原本灰暗的眼眸呈现出笑意:“女为悦己者容,既不相悦,何必在意容貌。”
身影一僵。
“将军府的叛徒,下场是什么,你很清楚”。将军抛下这句话,毫不留情地甩手离去。
次日,高高的长安城门上绑着一人,衣衫褴褛,青丝飞舞,丑陋的面颊上布漫毒疮,脸上是看破生死的释然。
城门下,百姓唏嘘却不敢惹事,有的匆匆离去不敢停留,有的早早就关了店门,有的好奇只从半掩的窗户偷瞄着外面的动静。
“我倒要看看,你拿命救的人会不会管你的死活。”
临行前,将军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女子想起赤河风雪中,有一人在危难之时,握住她的手,道:“你是怕冷的女子,且暖暖。”
他不知,她的心本是冷的,那一刻因为这一句话,忽然就改变了原定的所有计划。
双手被吊得太久酸疼发麻,冰冷的北风吹进胸前的伤口,疼得毫无知觉。
傍晚,天空中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下人低眉顺眼地询问将军如何处理她。
将军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大地,思绪忽然前所未有地清醒,他沉思许久,终于叹息般地摆摆手:“处理掉吧……”
眼神瞥见挂在屏风上的斗笠白纱,将军叫住快退出门的手下,手一指:“那个还给她。”
门被掩上,将军的心也关上了。
长安街头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女子被骑马的一行人拖去城外的河边淹死,街道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鲜红血痕。
叛逃的杀手,死法终究是不体面的。
女子一言不发,被捆住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只有那偶尔蹙起的眉头说明她在承受多大的痛苦。
她望着这条让自己万劫不复的长安街,意识渐渐模糊。
她知道等不来那人了。
城外,腊梅花香,猩红的花瓣在雪中坠落,像及了她第一次来到将军府。她低垂着头手心握着偷偷折的一朵红梅,因为不同常人的胎记,少女自卑地低垂着头站在一众待选孩子最后。
“你。”
一只手出现在她前面。
她一慌,张开双手就要下跪,那双手扶住她,捏着一朵红梅,问:“是你的吗?”
她点头,立马又摇头。面前的人笑了。
“以后你就是将军府的人了,不要低头,记住了。”她闻言睁大眼抬起头,少年将花别在她耳边,玩笑道,“听说你叫丑奴?可你戴花很美呀。”
少年笑着转身离开,她抬起头看着那个少年走远,原本青涩的脸庞却透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深沉。
成功接近了他和将军府,为何她感觉她的心,犹豫了。
过往的记忆如雪逝,她的眼前又重回冰冷的现实,没有红梅,没有少年,只有他的厌恶、绝情。
冰冷的河水从眼前流过去,带刀的侍卫用刀鞘提起她破败不堪的身体往河边走去,就像拖着一条遭人唾弃的弃犬。
“等等!”远处传来一人的声音,女子慢慢地回过头去,一顶斗笠被扔到她头上,洁净的白纱立马染上了鲜血。
原来,他还没想让自己死得那么难看呵。
为首的人手一挥,毫无温度的语言下死刑一般:“扔。”
女子虚眯着眼,透过白纱望向那繁华过往,并不悔。
下一刻,身体猛地被人抛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几秒之后身体浸进寒冷彻骨的河水里,昏天暗地的黑暗瞬间将她吞没……
死在他手里,总是好的。
乍开的水花渐渐平复,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流动的河面上漂着一顶白纱斗笠,大雪坠落到河水中粉身碎骨,凛冽的北风摇落河两旁的老树红梅,落蕊缤纷。
一瓣瓣染成似血的嫣红,铺满整个河面,一河泣血的红梅花缓缓向东流去……
李勋听到消息,带人赶到河边的时候已经迟了。将军急马而来,却看见李勋眼中滔天的嘲弄,听见他癫狂的大笑。
将军不解,李勋身旁两个身影已经跳下了河。
将军的目光移到李勋马后一人,觉得十分熟悉。将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人,脑海中搜索着关于那人的记忆。
那人打马上前,道:“一年前将军遁河而逃,撞上河中石块昏迷,是芙公主命属下救的人。”
“你是猎户。”将军望着那人,语气中有着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颤抖。
李勋道:“芙儿在将军府藏身多年,大局关键处却因私情放人,难辞其咎。”
“芙公主……”将军握住缰绳的手泛白,想到她脸上的人面疮,刀子般的目光投降李勋,“你说她是你妹妹?你竟然……”
“收起你龌蹉的猜想!”李勋长袖一挥,指着将军呵斥道:“芙儿儿女私情,当年赤河边瞒我你已死,并服毒威胁月一救你。”
“她烧毁图纸有愧于我,又不想背叛你,因而答应助我攻下三座城池赔罪。后来,她毒气蚀身,引发毒疮生不如死。她唯一记挂的是你,哪怕到死,也不要你忘了她。”
这样吗……
原来,她舍命瞒天过海救他。染病后,又故意传出李勋身患毒疮命不久矣的消息,意在误导他。
她帮李勋攻城,是为还欠命的债,她是叛徒,只不过叛的是自己哥哥。
所以,她宁愿死也不会选择将毒疮过给他人。她要用命还债。
她让他恨她,最后亲手杀了她,她不要他忘记她。
自己都对她都做了什么……
将军眼眸中黑云暗涌,想明白一切后,只感觉满眼的血红。
丑奴,你好一颗七巧玲珑心,真狠呐……
将军跨马而下,准备下水寻人,先前跳进水里的两名李勋的手下刚好上来。李勋望向河边,怒喝道:“芙儿人呢?”
一名手下上前递给李勋一个暗紫色的小瓶,作揖恭敬回道:“属下已经寻遍河下,只找到此物。公主,想必……想必已香消玉殒。”
李勋拿过小瓶,双手不住地颤抖。将军看着李勋,心里的不安愈来越浓,他问:“这是?”
“化骨水。”李勋手握小瓶望向将军,只听咔擦一声瓶身碎裂,“记住,她不是你将军府中的丑奴,她叫李芙,西凉国的公主,你的仇人。我们走。”
将军望着那行人离开,只隔着短短的距离,他完全有把握拿下李勋。
有手下上前询问:“将军,要不要……”将军扬手制止了属下的话。
烈烈西风呼啸,大雪已经停了,天高野旷,整个世界透出病态的苍白。
远处流动的水中漂着一顶白纱斗笠,经过一处瀑布时被卷进漩涡中消失。
凛冽的北风摇落着河两旁的老树红梅。染成似血的嫣红,铺满整个河面,静静向东流去……
有人说,怕冷的女子,心是凉的。
没人知道,这样的女子,爱却是炽烈的。
长安街头的积雪还没有融化,青石似墨,梅红如血。将军牵着饮风的骏马慢慢走着,路过烟花楼,有弹着琵琶的歌女,歌声从窗口幽幽传出。
“风雨惊梦寒愁身,又到五更,又到五更,未散笙歌空泪痕。欲把残酒泼烟水,慰藉何人,慰藉何人,情尽浮生黯销魂……”
将军驻足在不远处一棵红梅树下,听着歌女不厌其烦弹唱着一首《丑奴儿》,摊开的手心中,落梅消陨。
“为何不躲?”
“躲了太久,我累了……”
风卷起将军的衣袍,泼泼洒洒的红梅花瓣飘落,全身上下都是。将军的目光落在腰间佩戴的长剑上,那上面曾沾染过谁的血。
将军眼眸一暗,取下佩剑扔上树梢,跨身上马朝远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