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进城
我有一个表弟,生在虎年,大名就叫做“虎”。与我们不同,这头虎出生在县城。本地风俗是,生男孩后三天,亲友要去祝贺并且吃酒席的。因了我这表弟,我得到了人生第一次进城的机会。
进城前,大人讨论让谁去不让谁去。结果是,小孩们谁也不肯失去坐车进城的机会,只好都去——反正我们还不到要车票的年纪。于是,呼啦啦五六个,欢呼雀跃着,跟着家里的妇女老人,去镇上汽车站。
那时候,到县城的班车也就一两班而已;需要进城办事的人通常坐最早那班。我们出发的晚,远远看见了那辆有两节车厢的大而破的“票车”(不知为何,家乡人把这载客的车叫做票车,而不是客车),威风凛凛地停着在没有围墙的乱糟糟的车站。“大票车!大票车!” 我们喊着,兴奋地一拥而上。车上只有寥寥几个大人,愉快地看着这些小孩上蹿下跳,东摸西摸,也没人制止我们的吵闹。
票车终于启动了。风一下子从四面八方灌进车里,在初夏的上午,这是何其惬意......不知道谁先发现,最后面是连排的长长的座位,并且空无一人,于是我们全部跑过去,在座位上来回的翻滚......也不知道谁先起头,我们挤在车窗边,可着嗓门对着窗外唱起了“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此起彼伏的歌声和笑声,被夏风撒了一路......
票车很快把我们带到了县城。似乎先去了表弟出生的医院。在一排平房的最后一间,年轻的堂姑正抱着刚出生的小毛头,一看到娘家人,哇哇哭了起来.我们虽然有一些吃惊于大人的哭,但是这并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很快,堂姑的家人安排我们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一个有楼房的地方,去吃饭。
楼房!那可是电视里才见过的新鲜事物……我们踩过水,踩过泥,可从来没有踩过水泥的楼梯...... 虽然那是个二层或者三层的楼房。我们紧攥着斑驳的铁栏杆,庄重地,一步一步地,踏着水泥的楼梯,转了个弯,终于到了二楼,三楼......现在的我才知道,那是个当年县城里常见的筒子楼而已。而我们那时候,连站都不敢站,只能小心翼翼地蹲在走廊,慢慢挪到镂空的栏杆,顺着往下望去,行人和汽车在我们脚下来来去去......那是前所未有的高度——往常我们爬在树上俯瞰一切,可这三层的楼房显然比树还高!
......
转眼日头要偏西, 大人们拎着半空的竹篮子、巴斗子,带领我们去坐回程的票车。哪曾想,车上已经挤得密不透风,跟来时情景大不相同。大人们前头拽,后头推,好容易把小孩全部塞上去,其中一个却嚎哭起来:我要屙粑粑!几只手一起又把这嚎哭的小孩重新掏出来,放在马路上。于是,满车的人耐心等着这小孩蹲在马路上哭着拉完,再重新塞回车上,车子才算喘息着启动了......
这趟进城过去了很久,我的奶奶还在疼惜着她的竹篮子提手:它被人群挤到车厢连接处,转弯的时候给生生挤断了。我们却不关心这个。往后的日子,进城的每个细节都我们咂摸了很多遍。我们盼着那个姑姑能尽快再生一个不管什么,好让我们再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