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武侠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夏夜的恼人蝉鸣一直叫嚣,我辗转难眠,躺在露台上的晒椅上纳凉,尽管夜风透着舒爽,仍不能吹散酷暑的燥热。老式的冷气机早已偃旗息鼓。它的狭长金属外壳有一道炫目的刀痕,这是我小时候拿菜刀比划练剑学武不小心斩到的,它提醒我,在一九九零末,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侠。
那是七岁的我,成长中的大侠,披着棉被,带着锅盔,拿着呼啦圈为民除害。我生平唯一憎恨的对象是一个怪老头。他总是出没在我家小区周围,回收废铜烂铁。我准备在成年来临之际为自己打造一柄宝剑的愿望,永远的消失了,小区里无人问津的钢筋水泥的废料,在物业人员的大甩卖下,进入拾荒老头破布袋子里。于是我决定替天行道。
我拿着一根不太结实的跳绳,带上一顶爸爸钟爱的贝雷帽,瞅着他出了小区的门口。我就一溜烟冲了出去,决定不再让他危害人间。他走的很缓慢,还背着一个破烂的蛇皮袋子,脸上全是褐色的老年斑,手上的老茧,手背的青筋,无时无刻在用来提醒他的老迈不堪。所以他绝不是扫地僧一类的隐藏高手。
我年纪还小,但是我的精力旺盛,尾随了有十来分钟,他终于在一块干净冷清的空地上停下来。有二三十根水泥管子并排卧在地上。他把蛇皮袋轻轻放在地上,然后钻进了一个最近的水泥管子,我幸灾乐祸看着他进去,心想那么大年纪还玩躲猫猫,真是不可理喻。我就等着你钻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估量着有刻把钟,拾荒老人没有出来,我贫乏的想象并不能解决我现在的难题。因为父母给出的童年故事一直停留在童话层面,真善美的憧憬里。毕竟自食恶果的坏人都是死亡结尾。或许暗黑的格林童话还在书店的某个角落静静等我翻开它神秘的面纱。吃人的狼外婆并没有夸张的獠牙,这个世界的好人还是受到各路神仙的护佑,于是,我误信了门口两个下象棋老头嘴里念叨武圣关云长除魔卫道的显圣传说,抖擞精神,把跳绳绑在自己细弱的腰上,冲了进去。
我翻了一个身,还是醒着。整日饱受失眠的节奏。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日可以歇歇。我的手机屏保是永夜的颜色。在太极图的背面,阴阳鱼的黑色背脊上,一点白光照耀着我们虚度的人生。可以选择,长久的失眠是不被虚伪世界同化的关键。吃饭,睡觉是人活着神圣事业的两个部分。一切围绕着它延伸出去的分支都是我们的触觉。
二零零七年,武侠落寞的年代,我是一个实践的行者。一个拥有思考的武侠作家。我不再满足于打打杀杀。狭隘的民族主义已经禁锢我的思维。我不愿一早醒来就变成一个嫌人讨厌的肥硕虫子。以往受尊重的形象受到挑衅,越是厌弃的样子,是佛陀菩萨行走世间普渡众生,点化愚顽的皮囊法相。
在聊斋先生蒲松龄的笔下,《考城隍》是开宗明义的第一篇劝世名篇,阴司的公正是建立在阳间法统颠倒是非的基础上,只有正直善良的好人才在阴间执掌法印,为民请命。还天地一片朗朗乾坤。这浊世的悲苦,魑魅魍魉到处横行霸道。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
“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武侠小说的别开生面因它而起。
万古如长夜,终究会过去。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段水泥管里。微弱的灯光来自一根红艳艳的蜡烛,都九零年了还这么弱后,用不起电。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见拾荒老人背对着我在啃东西的声音。我咕嘟咽下了一口唾沫,五脏庙里起了争执。我念念不忘的敌人拾荒老人转过身,白净的面皮让我一阵恍惚,他的老年斑呢?手上的茧皮呢?粗糙的大手细致如柔荑,我一定眼瞎了。一段水泥管子里发生了我人生中第一次否定现实世界的证据。妈妈告诉我,一切不真实的都是一场梦。真的是梦吗?我要醒来。我大叫一声。向通道的亮光处猫着腰跑去。只有风在我耳边诉说这离奇的经历。
“回来,你快回来!”拾荒老人老人想拉住我。我像一只脱线的风筝,随风而逝,在哪里落脚我不知道到,只要到了坚实的大地,一切就都一样。
晨曦里的微光从无到有,从虚到实,我的失眠在大地染上一层薄薄的金色肇始,就荡然无存。瞌睡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露台开始回暖。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变得欢呼,车子的鸣笛,行人的说话,突然清晰。我的手机铃声开始提醒我要上班了。肚皮要吃饭,身体要睡觉,都离不开用钱来换必需品。我一直认为武侠作家的使命是扶危济困,打抱不平。全都发泄诉诸在笔端,流淌在纸张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现在的情况,硬盘空间取代书本的记录,一点一滴存着未来的畅想。我周转的原点不断在重复,理屈词也穷,却还是在继续。终于我不想忍受这日复一日的折磨,我的家住在飘渺的二十层,地上如蚁的人群,只要一跳,现实的问题将不复存在。我犹豫再三,决定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确定你跳下去就不是重复过去的人生?”衣衫褴褛的拾荒老人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十七年前的出口历历在目。
我松了一口气,死亡是简单的。但轮回是不易的。好人去投胎,恶人留在地狱受世世代代的折磨。佛家和耶稣的往生世界就那么令你们向往。多年以后我发现了许多幻想小说家作品里血淋淋的教训里,总是有神仙出现,让好人还阳,恶人天打五雷轰。但世事果真就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吗?
我复杂的望了一眼老人说:“你放心,我不会死。”
拾荒老人看着我搁下了一半写的草稿说:“你当然不会死,在你没有完成武侠小说创作之前你不会死。”
我不悦道:“为什么我非要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年我乐意做一些书上描绘的任何侠义行为。至于现在,我热衷的是各种类型的小说创作,而不是仅仅是一城一地的的得失。”
拾荒老人无视我的要求,他坐在了卧室里的老板椅上,面无表情无奈说:“你就是不明白我当年和你说的那一个故事的真谛。现在我在和你说一遍。”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的耳朵已磨出了一层厚厚的死皮,他富有磁性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折磨得我失眠骤起,那困意再度退缩:“北宋真宗年间,包拯年轻时候做过一任知县。他关心民间疾苦。常常微服私访。有一年他路过一个小村庄,遇见了一个父母双亡以乞讨为生的双腿残疾的小乞丐。他正用三年讨来的钱为村里修了一条通往山外的路。包拯来时,正碰上村里的人庆贺山路的落成。小乞丐被簇拥在人群里,显得异常兴奋。哪知清空万里的老天说变脸就变脸,当下闪了几个霹雳,闪电击中广场中央的牌坊,木牌被雷劈中碎裂成几段,有一段大木正巧砸到了小乞丐的双手,让他成为了一个双腿和双手都残疾的可怜儿。这时侯村长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把抱过这个可怜儿,怜惜说,这孩子命怎么就那么苦。包拯趁机问道原因。村长说,少年家里本是村中殷实富户,父母为人乐善好施,颇受邻里之间敬重。可就在他们父亲中年得子陷入狂喜当中,一场无情的大火焚烧了尚在襁褓中少年的家庭,父母死亡,他的双腿也种下了残疾。这些年村里没有少接济这个少年,但谁和他亲近,谁就遭殃倒霉。我以为这孩子自身做善事能消除他的罪过。没想到,天不容他啊。包拯一时感慨良多。但大难不死的少年醒来后仍旧不气馁,他说,村长,村口的河桥年久失修,他攒了一些银子想为乡亲们尽一份心力。因为他的身子已不能为村里做更多的事了。村长扭不过他。答应他所求。包拯也愿意捐出银两帮助这个孩子。一月之后,河桥落成。包拯前去参加庆典。到了之后,得知少年修好了河桥于当天晚上少年归家的途中,被一条毒蛇窜起,喷瞎了少年的一双眼睛。在未得到有效治疗以后,少年便撒手人寰了。得此噩耗,包拯大为触动,不仅大骂苍天有眼无珠,一世善人不保平安,难道恶人永远世间为恶,天理何在?他愤而在少年的墓碑上写:朗朗乾坤,苍天无眼。等到他怅然回朝,举国欢庆太子的诞生,他匆忙进宫朝贺。真宗大为高兴,酒后漏了一句话:这孩子什么都好,只是手臂上有一行细小的字迹,得宫人辨认是“朗朗乾坤,苍天无眼。”包拯一下子五雷轰顶。”
拾荒老人没有再说下去。他在等我。
等我说出那个答案。我不愿意。这个故事流传不算很广,但你仔细翻一下野史趣闻。你会发现故事的本来面目反转的可怕,小乞丐是未来大宋的天子。他的瞎眼,断手,瘸腿是神仙做的手脚。本来三次轮回的痛楚,小乞丐以他的善心换来今世的大富贵,大明望。其实细思极恐。我不愿意承认。人间是惩罚罪大恶极之人的炼狱。其实地狱的极乐世界才是鸟语花香的人间福地。
拾荒老人一边叹气一边自责说:“其实你不了解这个世界。它远比你要想象的复杂。”
我苦笑说:“当我跑出水泥管道,我才后悔。为什么我就不听你的话。说不定我本来就是一个侠客。在三千红尘里辗转,享受生活的恩赐。”
“你有没有后悔?”拾荒老人旧话重提。就像他把我捡回来扔在水泥管道里,静止的空间,不灭的身躯。世间淡漠在他的光阴里,透过原本混乱的尘世,洒下斑驳的一瞬间。我逃了出去。时间轴脱离了原本的轨道,我跑出了水泥的羁绊,却陷入了另一场胶着的未来。
一九九零年末,我是一个锄强扶弱的大侠。
二零零零年,我是一个武侠笑说作者。我厌倦了打字键盘敲机的每一个符号和标点。那些汉字穿越千年的惆怅,来到我的面前。十年,我的信仰悄悄发生偏转。我家小区门前总有一个拾荒老人摆着一盘残局在自得其乐,我不懂围棋。但我像写争端的时候,我会不经意在上班的路上,特别去看望这个老人。他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表情。面若死灰。纠缠打结的长发披散在他面颊的两侧,褶皱布满他的长脸,尽管他邋里邋遢 ,他的胡须刮得又光又滑。总有一些人,让你难以忘怀。
他在我一次礼拜天的清晨驻足很久以后,上手摸乱了他的已经摆放多日的惨局,我还在惊愕他的无名举动,他把棋盘和棋子放进了他身后的蛇皮袋子,语气平静道:“想不想去一个特别的地方?”
我当时不假思索,非常爽快:“想去。”
他笑笑说:“那你跟我来。”
我讨厌卧室和阳台上有烟味,我的阳台上有一盆万年青,一盆夹竹桃。拾荒老人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他一只改变我的蛇皮袋翻出了一小本日记,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支铅笔在写字。我问:“你为什么拾荒?”他头也没有抬回答道:“赎罪。”“那你死了怎么办?”“我不会死,我会继续赎罪。”
“那些为后世之之人留下那么多经典的圣人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依不饶说。
拾荒老人依旧没有兴趣看我,他的铅笔在刷刷写着汉子,从人类有文字开始,这项伟大的工程从来没有浪费,只不过它的阵地投射到了虚拟的数据里,纸质书为什么存在?它开始像古董一样珍贵有价值。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那些伟大的思想家在创造一个世界,一个属于理想的世界。没有痛苦争端的世界。他们的许多格言警句都是按照那个世界标准来的。假托上古的先哲来缔造完美的桃花源。可惜的是,他们的标准不过是为制定标准的人服务。他们的理念从来是四分五裂的断章取义,所以他们是现实的失败者。而在另一个地方,他们的愿望就成型了。”
“你说的是天上吗?”
“恰恰相反,它是地狱,被称为欲望之地,沉沦之所。”
我一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犬儒派哲学家说过,万古如长夜,我将提灯前行。
我毕竟年轻,阅历世界观正在缓慢增长,容易受到蛊惑和捉弄。拾荒老人带我来到是一处墓园。清明祭扫,这里车水马龙,不可否认,停靠在它周围的各种豪车,就像花圈上的哀悼词,除了姓名差异,其实殊途同归。我们漫步在冷森静谧的墓碑之间,去分辨那些早已火化归去的痕迹。
墓道两旁的绿化,翠叶碧绿。是春天盛开的景色。我却凝视黄土之下的无助。我此时根本不像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而是好奇宝宝。隐约记得当初仗剑走天涯的豪情志向,拾荒老人就是我的突破口。满脑子武侠剧里世外高手大隐隐于市的机缘巧合,身居现代都市的我,那难道不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幸运儿。
“小伙子,我想告诉你。那些记载里的神佛鬼怪都是不存在的,唯有在一个地方它是真实可信的。我一辈子想回去,却一辈子得而不到。现在我又见到你,觉得必须告诉你,回到那个乌托邦的可行方法。”拾荒老人绽露出他最后一次的笑容。
难看的笑容中有一丝不为人知的难过。
十年后,我又在晒台上看到他,一样的服饰,一样的感觉,一样的难以捉摸。
“你放弃了吗,为什么文章总是写一半,你是我最看好的孩子呢!”
拾荒老人把那个笔记本重新塞在怀里,目光里多了一丝复杂和期待又失望的东西。
我终于又坐回了那个让我又痛苦的书桌边上,望着笔记本上空无一字的文档,眼神发虚道:“你说的那个世界我很向往,在那里有我们无数人类智慧创造的桃花源。只有我不停创造武侠的世界下去,有一天我也会被接纳。不受世代轮回的苦恼。连你这个举荐人也会,不过时至今日我拒绝你的提议。因为杰出的科学家们在解释不了这个地球的真相而祈求上帝的时候,我也在想,如果通天塔是曾经存在过的,我又为什么要把自己永远锁在象牙塔里或者和你一样传播着维持乌托邦不坠落不沉沦的使命呢?所以说,我真正想回到的是我进入水泥管之前的童年。无忧无虑的童年。”
拾荒老人失望的站起身,拍了拍他被阳光染上的尘埃,不甘心道:“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不会老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这句话。因为我的键盘回应了他:当我无聊的活着,我会想起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然后转过身,咧开嘴笑:“如果你到了那里,请替我转达,我喜欢你的诗。”
拾荒老人终于走了,他背着万年不毁的蛇皮袋,走去下一个地点。
总之,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希望用留人间,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