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浓烟,随着录音带的翻滚,在音乐声中渐渐淡去。
“咳,咳咳咳——”清脆的咳嗽声,让他猛然抬起头,如梦初醒,他朦胧的眼光平移到门口,一个女孩正要进来,却被烟味挡在门外。
他将烟按到手边的烟灰缸里,拿起一把扇子,用力在空中挥动,“不好意思,现在可以进来了。”他歉意地笑了笑,一边拿起空气清新剂朝周身喷了喷。
“你也不怕把书烧了。”女孩仍旧一副嫌弃的模样。
他没有说话,从椅子上起身,准备把音乐声调小。
那是张国荣的歌,“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女孩走进门,阳光正从一方小窗斜射而入。
夏天,这间逼仄的小书店更加闷热。
“要买什么书?”
“不知道”
“你卖的书都很特别嘛。”
“是吗?”他抬头看向女孩,纤瘦的背影,垂在背后的乌黑发辫,“只是一些没什么人爱看的书罢了。”
“所以都是些很小众的书,你很喜欢文学吗?”
“算是吧。”他望望整齐的书架,和至今没被卖出去几本的书们,苦笑着说。
“我只是来躲雨的。”
他这才发觉,门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女孩一个人在狭小的空间走来走去,从侧脸可以看见她独自嘟哝着,时不时还笑出声来,她那种笑,是很奇怪,很纯粹,很让人着迷的。
他已经快30岁了,可是他并没发觉自己年岁的增长,他看着那种笑容,发觉自己内心深处,甚至整个人,仍是少年。
他常常想象这样一种情景“海边,落霞,徘徊的海鸥,涨退的潮水,柔软的海风。他支起一顶太阳伞,在浅滩上躺着,海水漫过腿,细沙在身下,似乎在流动,人群熙熙攘攘,风暴未来到,也不必担心何时来到。”
他却还从未去过海边。
他再抬起头寻找女孩的身影时,雨停了,女孩消失在这个小空间里了。
他点燃一根烟,痴望着窗外,空气里的尘埃像天空里星星撒下的碎屑,阳光闪动,他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女孩的样子。
风吹乱尘埃,幻影随之消失。
他是两年前经营起书店的。他向往着那些高楼,却又不想受生活的束缚,不想去工作上班,他也的确没什么会的,大学四年,他一心幻想着靠稿费吃饭。然而他最终还是像所有这个城市的人一样,仅仅是活着罢了。
火车常常从城市边上经过,他没有故乡,他向来是不眷恋任何东西的人。就像一根断了线的风筝,久已习惯了漫无目的的飞来飞去。
他醒得很早,坐在床边抽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掐灭半截的烟,急匆匆地洗头,他很长时间没有理过头发了,蓬乱,油腻。
清晨的街道,冷冷清清。公园的流浪汉仍然躺在长椅上,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
他看着流动的云。梦一样轻的风在低徊着,阳光从棉花糖一样柔软的云层溢出。现实与梦,交错纵横。
马路一边驶来一辆红色公交,停下时,一个身穿红色风衣的女人一路小跑,快步登上车,十年前,上学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他暗想。
车扬起尘土,在清晨的雾气中消失。
“十年间,他每天都来这间酒吧,酒量却一年不如一年。”酒保指着角落里的男人,对面前的一位客人说。这种十年每天都来的顾客,对酒保而言是很传奇的经历吧。酒保姓钟,人们叫他小钟。
小钟是听他师傅说的,他师傅在这里干了十年多。那个男人只来喝酒,从不和谁交谈,每次先拿出500元,然后一杯一杯的喝,如果钱不够,第二天他会多带了,如果钱多了。就由酒保把多的部分放回他口袋里。
“听说他的钱都是一个女人给的分手费,他居然要了。”小钟对一些顾客常常编造关于他的种种故事。
“你们看,他常常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没有人在乎他,只是出于好奇向小钟询问。
“对,他有间书店,离这也不远,挺破旧的,从来没人光顾过,挺可怜的。”小钟一边调酒,一边和打听那个男人的顾客们低声谈论着。
他醉得很厉害,跑到厕所,吐得一塌糊涂。
“喂,你怎么了?”他感觉到后背上有一只手,很温热。他转过头,很熟悉的面容。
“哎呀,快起来,别躺这里。”女孩一时无措。
“你,你,常来——这里吗?”他断断续续地问。
“也不是,陪朋友来的。”
“你口红太艳了。”他扶着洗手池站了起来,倒在女孩身上,“你叫什么?”
“小雯”
驻唱歌手在声嘶力竭地吼着,背景音乐淹没在人们此起彼伏的噪声中。
“叮——咛”
风铃像是被阳光吹动的,他喉咙干涩,睁开眼睛,仍然感到头晕。
“你醒了。”
他拍打着自己的头,寻着声音望去,一个穿着宽松白衬衫,露出透明肩带的纤瘦背影。
女孩在窗前,躲在阳光的阴影下,光滑细腻的小腿,勾勒出漂亮的弧线。
他怔怔地回想着,女孩咬了咬嘴唇,深呼吸,转过身对他说“那个,昨天你在酒吧喝多了,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随便给我几百几千块吧。”
他穿好衣服,没有理会小雯,摔门走了。
“小雯”他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
他常常喝醉,在夜色里奔跑,滞留在城市的喧哗里,不离开,大概只是因为那个影子。他一无是处,至少自己这么觉得,别人,很多人也这么觉得。
在漆黑的楼道里,他总能看见许多萤火虫,闪烁不定,星空仿佛瞬间崩裂,在他眼前,从遥远的高空倾泄下来,他在每个午夜,都从这样的梦里惊醒。
他沉沦于自己的卑微,自己的回忆,自己的阴影。
喘着粗气,靠在一棵行道树上。路灯下,暴雨忽至。
“喂,你在干什么,你还没给钱。”小雯扔下伞,从层层雨帘中穿过。
他倒在雨水中。
手机响个不停,他赤裸着半身,走到卫生间,将水龙头拧到最大,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仿佛看到镜子碎裂成无数银色的花,飞划过他的皮肤。
“你他妈再不开门我们可砸门了,快交钱,房子想不想住了。”电话那头嚷起叫骂。
他没有拉开书店的铁门,等到撞门声消失,他冲屋子内喊“小雯,没事了,出来吧。”
没有人回答。
他发疯似的叫喊。
他关上小卧室的门,一个人坐在床上。
他一连好几天在店里等小雯,小雯却再没出现过。
长街上,他望着狼狈的人群,他突然发觉很久没有从梦中惊醒了,似乎连噩梦都对他失望,活着的只是片段的回忆。
他病了,躺在床上。不停地乱想,死亡的恐惧,似乎也不是恐惧,只是一种说不出的压迫。黑暗似乎带着重量向他袭来,无力说出什么,无力嘶吼,内心深处又有某种悸动,周身是一片混沌,没有人,感知不到任何东西。他似乎看到父亲的手在他头顶抚摸,他听到婴儿的笑声。他不停地乱想,直到知觉渐渐无力地消失。
小钟在擦拭着玻璃酒杯,反反复复,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红色风衣的女人。她问“那个男人住哪?”
“啊,他呀。”小钟当然知道顾客问的是谁,“我师傅租给他的,不过他从没给过几回租金,我师傅说什么有些东西太旧,舍不得扔。他和那个男人从十年前开始就认识,关系本来不错,听说后来他被一个女的甩了,就变得这样了。真没出息。”
女人没说什么,拿起酒杯,看着那个角落里的座位,许久,才说“旧的,就像我这件风衣。迟早会扔掉。下次那个男人来的时候把这请柬给他”
他再次清醒时,小雯在他枕边,“我们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了。”
小雯笑着,不回答。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十年来,为什么你连个电话都不留,我总是找不到你。”
小雯看着他,说“我喜欢东京的樱花。我们去看好不好。”
他忽然从床上坐起,小雯已经不见了,似乎又是梦吧。
他推开酒吧的门时,已经是午夜,他面容很憔悴。
“喂,有人叫我把这个给你。”小钟走到他面前,把请柬递给他。
“你喜欢旧东西吗?”小钟忽然问。
“东京的樱花开放,仿佛空气中都能嗅出粉色和白色的味道。”他说。
“红色双层巴士明天重新上路,已经有十几年了吧,自从取消了红色巴士。”小钟感叹着,“的确,旧的东西也很好。”
人潮和车流,在等待指示灯的变换。他走在东京的街头,神情恍惚。
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时而是短讯,时而是来电。
他像一个游魂,在拥挤的马路上穿行。
“嘭……”一辆飞驰而过的车,他仿佛在一瞬间,看到云端绽放的樱花,也看到了海边,看到了风暴,太阳伞,浅滩。
从车上走下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年男人,看到倒在血泊中的人,掏出手机,哆哆嗦嗦地拨着号码。
血泊中,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模糊的照片,红色衣服的女孩。头像下面是名字——小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