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芝传 1 离家
我叫兰芝,出生在油坝镇,油坝镇是从北杉县往堪南县的第一个小镇。现在我离开了油坝去北杉上中学。
我离开家的时候,母亲是不放心的,她担心我一个人会过得不好。
可是我渴望这一刻已经渴望了十多年。我甚至在心底发出了一丝冷笑,此刻的我身轻如燕,像一只鸽子那样飞离了鸽笼。我将永远永远不会再看鸽笼一眼。
北杉是一个全新的地方,我有时候静静地看着它,就像一只鸟收起翅膀站在远远的山岗上看它一样,它明亮、喧闹、陈旧,当我这样看着它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冷,但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第一次在北杉理发,就像蓄谋已久那样地减去长发,我为什么会那么介意我的头发,我也不知道。理发店的地板上堆积着大量的头发,就像掉落的叶子那样。
我也想掉落一地的叶子,这样我会发出新芽。灯光明亮得刺目,新来的伙计给我剪了齐耳的短发,整齐到眉毛的刘海,这不是我想要的发式,可是我没有告诉他。
他理发的时候不断地剪到了我的耳朵,他粗心得可憎,我感觉耳朵在流血,而且很疼很疼,可是我没有告诉他,他很欣赏地看着镜子里他的杰作,对我说起恭维的话,我不知道是否该回答些什么,我什么都没说,付了钱,钱已经被我捏出了汗。
他接过钱时的神态好像是在接一条湿漉漉的窒息了的小鱼。走出理发店的时候,我哭了,哭得很厉害,因为我的耳朵疼极了。
不过我是快活的,因为我现在一个人了。
起初我的确无忧无虑,这里的学校的生活和油坝镇一样,我们每天上早晚自习,白天都上课,我觉得没有什么不适应。可是后来我就发现情况慢慢不妙了。
我看着镜子前的自己,没有穿一点衣服,我审视着自己的身体,它疯狂地生长起来,像夏天田野里的一根野草。
乳房开始肿胀起来,而且这种变化非常明显,我抚触着它们,觉得非常可耻,还有月事的到来,都让我觉得耻辱,我的肩膀也丰润起来了,看上去呈现女人的特质。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学校的老师从来不说,同学也不说,母亲也没有说过,他们就像是看待羞耻一样看待这类事情。我感到不安与焦虑。我夜夜抚触着肿胀的乳房,感觉是巨大的肿瘤在里面生长,我在夜里偷偷地哭,我相信我不久以后就会死去,带着这种丑陋的病痛的累赘死去,我竟然不甘心。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我发现自己开始变得好看,在脸上就可以看出来,脸部稚嫩的轮廓开始翻新,开始真正垒筑起来,像一顶漂亮的小城堡,眉骨是眉骨,颧骨是颧骨,鼻梁是鼻梁,嘴唇也变得丰盈而饱满。我知道男生们会喜欢这样的脸,这让我有一些得意。可是我讨厌我变得怪异的身体。
下课的时候,我知道男生在偷偷看我的脸,我假装不知道,我也没有和其他人说话,除非在很安全的情况下,我会说几句话。可是后来我发现这样不行了,大家都在高谈阔论地发表着自己的各种看法,他们喜欢开玩笑,喜欢凑热闹,喜欢热热闹闹,我也开始训练自己变成这样,我学得很快,我发现自己在学习方面是有天赋的。虽然我暂时没有发现这样的天赋有多大的用处,我并不觉得拥有了学习的天赋我就会变得快乐。
这时我就想起了槐安。我从来没有叫过他叔叔,一直叫他槐安。
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为了讨好我,给我买了一本连环画,我现在都记得连环画里的国王有两个头,有一个头是蜡做的。我很不领情地把书扔在桌子上,因为我喜欢的书是《安娜卡列尼娜》。
他答应下次去堪南县就给我买《安娜卡列尼娜》,可是他来的时候却两手空空,他说《安娜》是本小说,小孩儿怎么可以看小说呢,从那时开始我就觉得他虚伪。
可是有时候我又希望他来,他来的时候母亲的心情会变得特别好,会纵容我吃一根雪糕或者喝一罐汽水,而且我去河边游泳也不用担心会挨打,他一来母亲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我从来没把他当一回事,他不过是我的障眼法。
有一次我在桌子上玩塑胶人偶,他居然眨巴着眼睛让我送给他。我没有理他。他总对我眨眼睛,就像他对其他大人打招呼那样。可是他不知道小孩的世界是如此纯洁,纯洁得像一片冰雪的海洋,我们的世界容不下他,他总是不懂。
我不知道他夏天为什么喜欢来油坝镇,这镇上其实没什么好。
在镇子上,这漫长的夏日在慢慢地化脓,慢慢地流出尸水。大家在这化脓的尸味中欢笑作乐,也有人厌倦了这欢乐,于是就有消息传出来,兄弟俩喝农药死了,媳妇在房梁上吊死了,老师在职工宿舍里吃耗子药了,学生在铁索桥上跳下去碰死了,公公和儿媳有染了,婆婆被公公用锄头砍死了。一旦这样的消息出来,小镇上的人就跟吃了精神食粮一样,倍儿精神,以此证明他们的欢乐,证明他们在这荒芜岁月里的胜利。
精光日头下晒着的油坝,跟一截死蛇一般,动也懒得动弹一下。家家户户都半闭了门,这个时候不会有什么生意,大家都在屋子里盹着。茶铺的斜对面,是鱼庄。鱼庄的男人栓着油渍渍的大围裙,在椅子上睡熟了,嘴里的哈喇一直掉到地上来。剥蒜的伙计分开两腿骑在一根条凳上,条凳那头压着一整盆大蒜,他直着身子、歪着脖子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一颗蒜。鱼庄养的那条黄狗也睡着了,在门口那棵脏兮兮的梧桐树下,睡得像一块抹布,只有当人把鞋踩到上面去蹭灰时,它才弹簧一样地跳起来。那狗一点不因为自己是鱼庄的狗而变得体面,它那一如既往的自卑,从眼神里深深地流淌出来,痨病一样的治不好。鱼庄的男人看见它就要打,打狠了,又觉得它可怜,想疼它一会,一见它那萎缩的样儿,怎么也疼不起来,只是看见它就气,这丧门星一样的狗。这狗像谁,这狗的容貌,像他讨厌的那个人。
茶铺的正对面,是小镇最高的一栋屋子,足足有三层楼。楼舍外的墙体是黄色的砂砾砾的,下午的这个时候,墙面在太阳的阴影里,显出梦幻一样的沉静,像是盹着了。那楼顶,垂下来巨大的仙人掌,不知道仙人掌为什么会长得那么壮硕,分明只种在一个小小的铁磁盆里,哪里来了那么多养分供给。仙人掌开花了,娇嫩的水红色花儿,是嫁接的花枝开出来的,为了开出这种花,砧木端仙人掌的汁液已经被吸尽了。砧木皲裂了,皲裂地活着,露出狰狞的形态。这屋子里的老头几次说要把这仙人掌铲掉,太妖艳了,这小镇上怎么能够栽这种妖艳的花,这天楼也要光秃秃的才好。老太婆说,好好的花你铲他干嘛,放那儿吧,也碍不着事。老太婆说着在里屋的凉席上摇着竹扇睡了。
小镇就像一条死蛇一样地躺着,如果死蛇身上还有一点微微跳动的心脏地带,那就是母亲经营的这家茶铺了。
一辆小轿车在茶铺门口停下,扬起一阵灰。车窗摇下来后,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硬朗的侧脸,下巴上有道淡去的疤痕,是槐安。他从车里拎出一袋子新鲜的蛇胆,说可以治我母亲的病。
蛇胆在烈日下格外炫目。
车子开走后,突然又退回来,他让我上车。
车子开到钢丝桥对面的老街上去。槐安不说话,车子停在邮电局门口,槐安取了包裹出来。接着开到老街街尾,再开过漫水桥。桥面宽广,河水像飘在桥上的一匹银白色丝绸。槐安把车停在那儿,抽起一根烟来。枫杨树的穹顶覆盖了半边天空,垂下条条玉坠儿一样的穗子,十分凉爽,幽静。一只知了躲在树皮后嘶嘶地叫。
"你见过你爸爸?"他问我。
"从没。"我说。
"照片上没见过?"
"见过。"
"他有胡子吗?"
"那时还没有。"
"噢,这倒是。"他思索着,便不再说话了。
我们一起往河的下游望去,大孩子们在那里泅水。
他抽烟的姿势,容不得任何人再打扰,好像是在吸食一段往事。
那是大人世界的纠葛。大人们往往以权威的经验蔑视幼童的思想,却忽略了这些在身旁飞速成长起来的小怪兽。
河水在流淌,下游的孩子在泅水,河滩上白花花的卵石像光滑的巨蛋,印衬得卵石下的红土更加鲜红。岸边的野玫瑰红成了紫色,蓬蓬勃勃烧到天边去。带刺的荆棘在夕阳下发出燃烧的声音,长满金樱子的黑色山坡,空气里飘来烂甜的香气。
我知道这时候如果我要喝一罐汽水,他一定会同意的,可是我没有说,我突然在一瞬间长大了。我知道了羞耻。
在夏天最热的几天,那时是七月半的节日,母亲在河边祭奠死去的先人。那时她已经十分的伤心,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她每次哭我都不知道缘由,我觉得她的眼泪快要用一个盆接起来。
我没有做错事,我也很久没去河里游泳了,她也没有生我的气,她只是在叹她的命苦,而这一切都是我害的。
我蹲在地上用树枝刨着地上的火石,它们明了又灭,灭了又明。没有人知道,此时,这个幼小女孩儿的内心,已经坚硬如磐石。
槐安的确很久没有来油坝镇了。
等我再长大了一点,他又开始频繁地来对面的鱼庄吃鱼。
他在后院守着母亲洗衣服,看着母亲理菜,就像一个小男孩那样听话。可是随着我的长大,我开始越来越讨厌他。
晚上我背对着母亲睡觉,在心底里,没有发声,我感觉我的眼泪哗哗地淌。
背对着我,母亲在哭,她只是不小心抽泣了一下,可是我已经非常警觉地感到她在哭,她像一具巨大的鲸鱼,我不敢安慰她,我觉得我的天随时可能会塌下来,连鲸鱼都会有倒下的那一刻。
长夜漫漫,我只有默默看着屋外的那棵槐树,在静夜里发出幽芳。
梦里,我又回到那座长桥,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深秋的天气干冷干冷的。槐安走在桥上,桥上的人很少。他身材魁梧,肩膀宽阔、穿着一件浅色衬衫。
走到桥尾时,槐安递给我一个中药包,,“这是给你妈妈的药,吃了包好的。”
我觉得桥上的风吹得很冷,那座桥走了很长时间。我想,如果他是父亲,我就可以肆意享有他的怀抱,他的胡茬,他的一切,可是他不是。我挨着他走,觉得既荣宠,又悲凉,既靠近,又远离。
时光流淌,如此缓慢,如此悠长,童年真是无奈,童年真是无力,如果有一种力量可以把人带离这荒芜的童年,去向一个新的世界,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