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一）
1
今天是爹爹大宴行祭的日子，外面果真热闹得不得了。
不过兽鼓未曾鸣响，大概是那轩辕氏还没来，不到祭拜女娲娘娘的时候。
我想逃出这黑黢黢的小殿去。自从前日帮大姐偷出赤松子仙书的事被二姐告发，我就一直被关在这里。她可真是多嘴，像桑树上叽叽喳喳惹人烦的鸟雀。
正苦于无计可施，忽听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鼠兽啃食木苣的声音。我解下裙铃，蹑手蹑脚的踱到门口，猫着腰眯眼从门缝向外望去。
原来是只正在舔吮陨铁锁的小貔貅。它和我对视了一眼，又用力舔食起来。
这下可好了，平日里拜了多少次女娲娘娘都没求来的好运气，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一定是哪个部族敬献的小兽，从笼子里偷跑出来的吧。
小貔貅啊小貔貅，若你吃完这陨铁锁，小女子定是感激不尽啊。
2
“哐当！”是锁子落地的声音。
果然是奇兽，没几下就蚀断了陨铁锁。我飞速转身拿好裙铃，溜出小殿门，准备快去找祖嫲嫲，让她为大姐求情。
“嘶溜嘶溜~”，转身一看，这小家伙还在舔地上的陨铁。怕它吃的正酣引人注意，让人发现我逃走，无奈，只能打断它的享受啦。
刚准备从后脖子提溜起这小家伙，身后就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轻笑，“姑娘这么去抓它，不怕它咬断你的手腕吗？”
还是被发现了么？我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正发愁怎么和背后之人周旋周旋，又闻言“刚才跑出来那般麻利，竟是一个不敢转身的胆小鬼吗？”
这才听出，此人虽通我部言语，可是听口音并不像族人。那就定是前来拜祭的其他部族的人了。
随即转身，果然装饰与我部不同。他欲上前扶我起身，我并不待他来，一骨碌爬起，拍拍身上的灰，站在他面前。
3
眼前之人魁梧粗焊，头戴铁石双牛角，眉扶铜勒勾云额，着一件水龙缘附金石甲，罩一匹龙豹雕饰兽皮褂，登一双牛革硬底大赤靴。面若富铜之刚毅，色如猛虎之威严。
我心下暗暗一惊，这是哪个部族的英长，这通身的神气，竟不输爹爹的威仪。看他年纪尚轻，甚至比爹爹气派更甚！
正欲开口问他来路，一众说笑声从不远处传来。与他耽搁这一时，还未来得及躲藏，我一下子慌了神。
许是看我可怜，他竟转身伏蹲在地上，表示愿意带我离开。眼下也无他法，看他神色，不像爹爹派来捉我的人，我赶紧爬上阔背，低声道“多谢大哥，你今天助我脱险，日后必有厚报”。
他未言。那小兽也机灵，一溜烟窜到我背上。就这样，他背着我，我背着小貔貅，离开了小殿。
他行的很快，耳边风声飒飒，却又脚步极轻，未让旁人知晓。可是他并不熟悉赤帝部落的部署，一直在问我往哪里走。
看他精力旺盛，并无疲累之色，我决定让他直接送我去找女登娘娘。
4
到了母族外山，我们准备告别。“你是谁？也是来祭拜女娲娘娘的吗？”他坐在草地上歇着，我坐在他身边。
“蚩尤。”
我惊得一下子跳起来，是爹爹召集部落联盟要讨伐的蚩尤吗？！今日大宴行祭，一是为了在各部落首领面前行火术以王礼祭拜，二是为了与黄帝轩辕氏契约立誓共商讨伐蚩尤。
“我爹爹是地皇赤帝神农氏，今日炎黄二帝共行火术，你好大胆，竟私敢来！”我尽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他大不大胆倒无妨，我只知道，我现在在他手里。
“我若不敢来，你可怎出来？”他并不惧我的气势汹汹，只云淡风轻的逗弄着那食铁的“恶兽”。
“你不要妄想用我威胁爹爹，我哥哥姐姐多得很，爹爹并不疼惜于我，否则也不会把我关在小殿。我劝你速速离开，或许可活一命。”我只求他赶紧离开，只得连吓带骗。
“并不疼惜？你是神祗之后，本可得仙骨，要疼惜干什么？当日少典有熊氏生神农氏，只因生在神祗之后便可得赤帝位，你爹爹并无神通，不也成为人人参拜的五榖神农大帝？旁人生得普通，再有神通也是无用。”他冷笑道。
确如他所言，少典是有熊氏部落酋长，与有乔式女登成婚，诞下姜姓神农氏便是我爹爹。
5
三皇之中人皇谓燧人氏，燧人氏与华胥氏结合诞下华夏氏。这华夏氏正是伏羲和女娲。伏羲女娲兄妹俩居住在昆仑山上，为了繁衍后代，兄妹相婚，缔造了人类。自此，有人属性高于神属性，创世人类，受后人祭拜。
而少典正是伏羲女娲之子，与长妃女登诞下爹爹神农氏姜姓，与次妃附宝诞下黄帝轩辕氏姬姓。因伏羲与女娲是福佑社稷之正神，故我家族血系多可得正神骨。
“我爹爹才不是没有神通！爹爹以太阳行火术，以五谷济苍生，以药材救世人，断非无用神佑之后！”
“我不与你一个小姑娘争论。你且去吧。”他起身欲走。
“我叫瑶姬，我知道你很厉害，可是你一定会败的，归附我爹爹吧！”不知怎的，虽然很愤怒，但我并不愿意见到爹爹用这个人的头颅行下一场祭礼。
“美丽的姑娘和她的父亲一样自大，可不是好事情。七日后，我在这里等你，你想好怎么来报恩吧”。
他走了，我看到他背上的家伙，对我呲了牙。
6
后来，我找到了祖嫲嫲女登娘娘，只说自己设法逃出来的，从未与任何人说起过遇见蚩尤的事情。
那日夜里分开之后，爹爹和黄帝燃起了祭火，火舌放肆，照亮了旷野，百兽都躲得远远的。炎黄二帝结成联盟，共议一个月后讨伐蚩尤的大事。
他们紧锣密鼓的准备战争，火具，武器，战士。没人顾得上追究我的逃跑。自那夜分开后，我对蚩尤的去向一无所知。他应该也看到了那天夜里的火焰吧，我越来越希望，他可以放弃，归顺，活着。
我想起那天夜里，我趴在他的背上，他反手撩起他的兽皮披风包着我的脚。风很大，夜很凉，可我浑身都暖烘烘的，看到他滴下汗珠，还想着要不要帮忙擦一擦。
如果他不是九黎部落首领，不是爹爹发誓要亲取头颅的人，也能像部族里其他哥哥一样，围着篝火给我割牛肉吃吧？
七日很快就过去了，不管他会不会来，我还是去等一等的比较好。我想劝劝他，顺便告诉他一个我的秘密。
7
我坐在草地上等，从中午等到下午。天快黑的时候，他来了。带着一头黑白驳的小熊。
“你倒是很守诺言，我还以为你不来呢。”他笑言。
看到他笑盈盈的样子，我有些羞恼。大战临头，他怎么能一副大无所谓的样子。于是愤然“有什么可笑的，我看你才是自大狂！”
“我说过，他们并没有神通。我只是觉得，你挺愿意见到我，所以笑。不过我也很想见到你，没什么自大的。”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顿觉两颊滚热，心也乱了一下。不过旋即想到他的身份，听到山下士气高涨的呐喊，心头瞬间冰凉下来。
“投降吧，爹爹不会杀了你的。你如此英武，大可以像其他部落酋长一样，率领你的部族加入炎帝部落。你还是可以做酋长，做英雄，保护人们，我们和和气气的生活在一起，不好吗？”我知道，我几乎用恳求的语气求他放弃。
“瑶姬，这不是我蚩尤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你口中的美好，从你爹爹联盟黄帝开始，就再也不可能了。”
8
后来我知道，那吃掉陨铁锁放我出来的小兽，并不是貔貅，是食铁兽。涿鹿一战中嗜人如点心，嗤兵器如草履的神兽。它动如闪电，凶猛非常，再也不是那夜趴在我背上打哈欠的小熊了。
后来我知道，那夜背我疾行护我双足的英武之人，不只是九黎部落酋长，他也原是姜姓，因矛盾而离开炎帝部落下投苗族。他骁勇善战，本领非凡。涿鹿大战中，即将手刃爹爹之际，听到我族人的裙铃挲响，一经迟疑，被黄帝削去首级。
后来我知道，分离那日，我给他的裙铃他放回了小殿，他给我的兽袄，上面有九黎的牛鸟图腾。也许他是以为，待他胜利之日，这兽袄可保我在见到他之前不被他的族人所杀。他还说，他记得我尚未报恩。
我是炎帝之女瑶姬，我不该为他的死亡而落泪，我应该和族人一样，为胜利而欢舞。可是，茶余饭后有人笑谈，蚩尤是怎样的六臂八足，刀枪不入，炎黄是怎样的呼风唤雨，变化云雾......我都默默离开。
也许只有我知道，蚩尤没有那么多异能，他只是善制兵器，勇猛非常；涿鹿鏖战中，炎黄二帝也没有风神雨伯来帮忙。是心鬼，心鬼让蚩尤迟疑，战败而亡。
杀戮没有意义，战争也没有意义。无非就是鲜血，征服，死亡或者依顺。世人惊叹的涿鹿一战，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爹爹后来告诉我，黄帝斩其首而葬之，首级化为了血枫林，枫叶挲响，像极了裙铃。
我没有再系过裙铃，也不能流出眼泪。我生了病，一场久久未愈的病。
——微信公众号《流云知我意》
瑶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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