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再叫我一声石头
我和石头是发小，从小就一起长大。
小时候，我们两家离得很近，直线距离其实还不到一百米。因为村子里只有一个规模比较小的教学点，我俩刚好又是同一级同一个班，所以我们就约定好每天一起上下学。
那个时候，石头每天起床比较早，而我喜欢赖床，动不动还迟到几分钟。石头不想看我每次被班主任罚站，就坚持每天早上来我家窗户外面叫我起床。每天早上，天刚亮，我只要听到窗户外面传来类似小狗小猫的叫声，就知道石头来叫我了，便连忙爬起来穿裤子。我娘总是疑惑地说，这哪儿来的这么多野猫野狗啊？我笑着告诉她，这些猫猫狗狗都是被我的超能力召唤过来的。
在那破烂的学校里，我们班只有两个老师，一个老师负责语文和体育教学兼任班主任，另一个老师负责数学和思品、自然还有音乐课教学。两个老师都已经快五十岁了，但是教学和管理还是比较严格的。在课堂上，因为全班一共不到二十个学生，所以每个人被老师提问到的概率都很大。每当老师提问我，我总是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而石头则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仿佛这堂课都是给他表演的。这么一来，每当我答不上来问题的时候，老师只要说让我找个人代替我回答，我肯定求助于石头了。
周末，我经常叫上石头去小河边玩耍。我们在那里玩水，扔小石子打水漂，捉螃蟹，用小蚯蚓钓小龙虾，真是玩得不亦乐乎。为了报答石头课堂上帮我解围，我总是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分给他一些。他也毫不推辞，直接收下，但是每次他娘给他油炸好了以后，总会叫我一起去他家里大快朵颐。
石头的各门功课成绩都很好，特别是数学经常考一百分。而我就相形见绌得多，数学考试经常不及格，语文成绩勉勉强强能考到八十分，那还是多亏了作文写得好。石头是我们班的第一名，一直到初中毕业都是第一名。初中那几年里，我们每周日下午一起骑自行车去镇子上的初中上学，一路上有说有笑，完全看不出来学霸和学渣的区别。每天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总是乐呵呵地分享彼此用铁饭盒带来的菜品，我品尝他的土豆丝，他品尝我的酸豆角，口水都快要流到了地板上。到了周五放假的时候，我们会把从牙缝里节省出来的生活费拿上，一起去街道边上的电子游戏厅去打上几盘《拳皇97之风云再起》，这个时候我真正体会到原来我也有机会和石头这样的尖子生平分秋色……
后来，石头以全县中考第五十名的成绩考上了第一中学，而我勉勉强强过线上了第二中学。再后来，石头以超出一本录取分数线五十分的成绩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而我考取了本市的师范学院，学了语文教育专业。从那以后，石头成了我们村男女老少眼里的大英雄、好榜样，而我像一颗路边的小石子一样被大家忽视了。再见面，我面对石头，感觉再也叫不出他的小名了，只得生硬地称呼他的大名“李海涛”。他马上就答应了，答应得非常干脆，脸上带着一种平常人没有也不敢有的志得意满。
光阴似箭，四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大学毕业后，我去了镇子上当年的初中母校当了一名语文老师，和以前的老师做起了同事。李海涛毕业后放弃了去北上广深等大城市发展的机会，毅然决然回到了老家建设家乡。这个事很快在本地引起了轰动。顶尖大学高材生放弃继续深造机会，毅然回来建设贫穷落后的家乡，这种事真叫一个大义凛然！
李海涛直接被安排到了县委办公室挂职锻炼。三年以后，我听说他被提拔成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了。又三年以后，我听说他被提拔成了主任。再后来，他调任了教育局的副局长。没错，如今的李海涛是我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了。而我依然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初中语文老师，最大的成就就是坚持写作和投稿，在几家报纸刊物上零零星星地发表了几篇诗歌和散文，求爷爷告奶奶地自费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小说集，费尽周折加入了县作家协会。眼看着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再也不敢回想过去发生的美好经历了。
有一次，教育局派人来我们学校检查双常规工作，除了检查校园安全、卫生、作业批改情况以外，重点就是旁听学校老师上课。很不巧，我的语文课被抽中了。更加不巧的是，来听我课的人正好就是李海涛。
课堂上，我感觉有些紧张。本来上课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我，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头脑里一片混乱，而且有些语无伦次。看得出来，学生也对我反常的表现很是意外，不明白我今天吃错了什么药。中途，我提问学生起来回答问题，那个学生不会。我就说:“那你找个同学帮你回答吧。”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语文课堂上，语文老师提问我，我不会，老师让我找人帮我回答，我马上点到了自己最好的兄弟石头，也就是如今意气风发的李局长。一瞬间，我脸上绽出了笑容，禁不住看向坐在教室后面听课的李海涛，期待着从他脸上也找到同样会心的笑容。然而，我看到的只是李局长一脸的严肃。我的笑容随之凝固了……
检查结束后，学校校长邀请李海涛作总结讲话。李海涛侃侃而谈，一如当年在课堂上一样口若悬河。讲话的过程中，他特意强调:“今天我旁听了本校一位语文老师的课，教授的课文是杨绛的散文名篇《老王》。这位老师教书时间也不短了，但是思维紊乱，多次出现方言口语甚至发生口误，教学方法比较陈旧古板，完全没有体现教育部新课程标准的要求……”我听着听着两耳似火烧，在底下如坐针毡，浑身难受，第一次觉得在这小小的会议室里开会是一种巨大的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万箭穿心一般。
放学后，按照惯例，我们要给李海涛设宴款待，接风洗尘。席间，大家都纷纷起身给李海涛敬酒，他也来者不拒，每次都是连喝三杯，引得大家直夸他海量。最后，只有我没有起来敬酒了。校长看着我，点头示意我懂点礼貌。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拖着如同灌了铅一样的双腿，拿着分酒器走到李海涛的身边。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石头是叫不出口了，直接叫李海涛也不合适，只得挤出三个字:“李局长……”
还没有等到我继续说话，李海涛居然直接站了起来，拍着我的肩膀给大家介绍了起来:“大家伙儿，都注意了啊！这位不是别人，正是我李某人的发小啊！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很铁，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啊！”
大家一听，惊讶得合不拢嘴，马上开始议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一瞬间，我那个脸直接红到了脖子根上，尴尬得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看到我停止了敬酒的动作，李海涛马上随机应变地说:“来来来，我代表我的发小敬大家一杯酒。以后在工作上，麻烦大家对我的好兄弟多多关照一下。当然了，他如果有什么错误和不足，你们也必须要直言不讳地给他批评指正……”
大家喝了酒，亮了空杯。校长说:“李局长诚意敬咱们酒，张老师怎么不喝啊？”
我端起酒杯，一仰而尽。
校长又说:“此情此景，张老师不发表几句感言吗？你好歹也是我们县的作家嘛。”
“谢谢李局长！谢谢大家！”说完这九个字，我感觉到 头昏脑涨，天旋地转，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
第二天下午，校长突然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谈工作。我以为自己工作中出现了什么失误，去校长办公室之前已经做好了挨批评的心理准备。没有想到，进门以后，校长居然一反平时高高在上的常态，对我异常地温柔，满脸堆笑，就像一棵枯木上面突然长满了绿绿的叶子，显得非常不自然。
“张老师啊，真没想到你和李局长居然是发小啊！”校长刻意往我跟前靠了靠。
“是啊，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
“嗯嗯，不错不错哈哈。对了，你工作上有啥困难吗？你尽管说出来，我代表学校给你解决。”校长说。
“那个，我晋升职称的事情已经搁置好几年了。您看……”我试探性地回答。反正你已经这样问了，那我就不用客气了。
“没问题，今年一定给你解决晋升职称问题。你最多再等五个月，一定能够解决。”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我突然又开心了，昨天的颜面扫地似乎也没那么糟糕透顶。这么一想，我就不在乎那么多了，没面子就没面子吧，反正我是个小角色，没几个人在乎我高不高兴。
借着李海涛的春风，我于下半年顺利晋升了中级职称。年底的时候，我想着无论如何应该感谢一下李海涛才是，毕竟是借了人家的光。正当我准备给他打电话约他吃饭的时候，他的电话打了过来。
我按下了接听键:“您好，李局长。我这边正准备给您打电话呢，您这春风就刮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很反感说话的时候打官腔，如今竟然也不知不觉地习以为常了。
“木子，是我，李海涛。”他叫着我的小名，“我在江滨茶楼喝茶。你现在有空吗？过来坐一会儿吧。”
我一看手表，才不到晚上九点，就一口答应下来，穿了一件外套出了门。到了江滨茶楼，到了指定包间，我发现李海涛一个人颓然坐在座位上，眯着眼睛抽着烟，前面放着一杯孤独的茶。那一杯茶水没有冒热气，应该是已经放凉了。
“李局长，我来了！”我坐下说。
他睁开了眼睛:“别叫我李局长了，听着不舒服。”
“那……海涛？”我在小心地试探。毕竟眼前的人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发小，而是我上司的上司了，甚至还是我未来的靠山呢。
“请再叫我一声石头，好吗？”李海涛眼睛里突然之间有了泪水，闪着亮光。
“啊？这……这不合适吧？如今，您事业有成，贵为局长，怎么能随便叫您的小名呢？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拜托，你就叫我一声石头吧。这世界上，也只有你能把石头这个小名叫得顺口了。”他望着我，“满足我的愿望吧。我好想回到咱们从前。”
“石……石头。”我小心翼翼，“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你的气色好像有一点不对劲啊。”
“没啥，就是想回到以前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那个时候，咱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周末去河里捉螃蟹，钓龙虾，抓泥鳅，住学校的时候还互相品尝彼此饭盒里面的菜……”他的眼睛里好像隐藏了一些秘密。
“是啊，从前的日子多好，多么简单，多么单纯，多么快活啊。”听着他的一番怀旧的话，我仿佛又一瞬间回到了儿时。
他起身要走了。“茶水钱我已经付过了。你把茶水喝完再走吧，别浪费了这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走了两步，他回过头来，“你的职称顺利晋升了吗？”
“托你的福，两个月前已经顺利晋升了。”我回答。
“那就好。我总算给发小做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我觉得今天的石头很奇怪。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
一个多月以后，春节过完还不到半个月，本地纪委监察委网站上发布了一条通告:“本县教育局副局长李海涛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已被开除公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