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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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父亲去世十三年了。几天后就是父亲节,趁着我的手还能拿起笔,记录一下父亲坎坷艰苦的一生。否则,我的灵魂便无法得到安宁。
01
1949年9月6日,河北邯郸东部的一个偏僻农村,诞生了我的父亲。
奶奶说,父亲从小受了风寒,两个膝关节疼得厉害,五六岁了还不能走路。后来一个游方郎中开了个药方,附带着用热酒熥,才慢慢好起来。
父亲中等个儿,脸虽有些黑,但眼睛很有神,背略微驼。他的两个大拇指的指端特别大,这点传给了我,我传给了我的两个女儿。我开始记事的时候,父亲已在邯钢当了工人。那时当工人,每个月能有十几块钱工资,是很自豪的事儿。奶奶经常说,这是父亲每年上河工,比任何人都卖力,被老支书看中,大力推荐的结果。每次让我做项活,总是习惯性地念叨:“干啥都好好干,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
父亲每当和我说起当年上河工的艰难时,眼里总是闪现着一种自豪的光。为了彻底整治水患,上级每年春冬两季号召村里壮年人去挖河。现在县里和市里四通八达的水网,都是那个时候人工打下的根基。父亲说,他记事以来的水涝,只有1963年。那次也不能怨挖的河有问题,实在是降雨量太大,岳城水库受不了压力,主动泄了洪水。
年轻人也愿意去挖河,只有一个原因,上河能吃饱。父亲比划着从手到肩膀的距离,说:“那个时候活沉,饭量也大,这么长一摞黄面饼子,我一顿饭就能吃下去!”
在家里吃饭是低指标,每个人一天三两,根本吃不饱。本家兴叔比我父亲小两岁,个子低还瘦,经常饿得哭,听说上河能吃饱饭,就强烈央求着去。
我父亲是个队长,拗不过,只好带着他。上河后倒是吃饱了,可需要拉装满那些长条形湿泥块的排子车。上陡坡时他力气跟不上,我父亲只好放下自己手中的车子,再回头帮他推上去。到现在兴叔提起父亲,还是一脸的感激。
那时候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邻里之间借米面吃是常有的事儿。我清楚地记得上小学二年级时,奶奶给我三分钱让我去买支铅笔,我哭闹着要买带橡皮的,奶奶只好向邻家奶奶借了二分钱。一支带橡皮的铅笔,需要五分钱。
父亲知道家里的困难,不放过任何加班的机会,就是为了能挣个双工资。一年到头,我也只是大年初一起五更拜年时,能看到父亲一眼,拜完年父亲还要匆匆赶回单位上班。其它时间就是偶尔的星期天。
老家的北屋是正房三间,四角垒了砖垛,就是最好的住房。中间那一面的北墙上,当中是伟人像,两边全是父亲的奖状,满满一墙。
奶奶那时候很风光。我父亲每个季度都是“先进生产工作者”,叔叔在北京当兵,逢年过节村里都有人来慰问,就是点挂鞭,奶奶也很开心。
02
上初中那年我不到12岁,开始理解父母的艰难。订作业本,人家用白纸,我用草纸。白纸三分钱一张,草纸一分钱一张。我用一个白纸本的钱,换三个草纸本,感觉很划算。
我喜欢草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草纸厚,可以两面写。当然,往草纸上写,不能用钢笔,见墨水就洇一片。草纸是黄的,铅笔是黑的,为了能让老师看清楚,我总是一笔一画,尽量把字和字母写工整。
父亲发现我的本子后,拧了一下眉头,接着便舒展了,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那些对号满脸含笑,我知道那是对我最大的肯定。后来给我带回几本单位填表的表格,每张纸都很硬,用钢笔能两面写,一点也不洇,字也透不过纸。
这个时期,村里开始分地。每年向大队交完该交的公粮后,剩下的就能自己留下。农民种地的积极性,一下子就高涨起来。
原来每天上工是队长在树下敲钟,半天人还聚不齐,到地里也是“磨洋工”,晚上到会计那里记个工分。现在地分给了自己,大家每天都是天不亮就下地,黑透了才回家。每块地都打理得既平又整,锄地是常态,田里没有一根杂草。
但大家还是有顾虑,不知道分给自己的地能用多长时间。万一自己把地养肥了,又分给了别人,岂不是白费劲?
父亲对分地不看好,认为是“暂时的”。原来的“三自一包”没能搞下去,现在的路也远不了。如果土地都归了个人,那还不是典型的“资本主义”?
我当时还不懂这些,只是认为父亲上过学又是工人。工人是领导阶级,自然说得对。
那时生产队种植了好多杂交高粱,吃饱饭已不成问题。但人心没有穷尽,不饥时高粱窝头怎么也吃不下去,特别向往在父亲食堂吃白面馍的日子。
父亲为奖励我上学成绩好,暑假里会带我到他单位住一个星期。
每次和父亲去食堂吃饭,都是买两个馒头两个黄饼子两饭盒粥,再加上一点咸菜。开始的时候,父亲让我吃两个白面馍,后来趁父亲打粥时,我就咬一口黄饼子,父亲没办法,只好吃一个白馒头。
父亲的工作很重,都是体力活,起初是养路工,后来是锻工,吃少了顶不到晌。吃一个黄面馍父亲不同意,我就只好说吃一个白馒头就饱了,然后再也不吃。
坚持了几次后,父亲拗不过我,只好自己吃一个白馍和两个黄饼。但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给我买包点心。我舍不得吃完,偷偷攒起来,回家时带给奶奶。
暑假期间老师留的作业,我在家时就做完了。父亲上班后,我就是留在床上看书。《红旗谱》、《解放石家庄》、《桥隆飙》等,都是父亲和他的工友们从图书室借来的。
我看完了书,就自己出去玩,四周野生树林里的酸枣,是我的最爱。有一次我在火车铁轨上走着玩,父亲发现后老远就跑过来,眉头拧成个“川”字,在我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我知道父亲是怕我危险,可钢厂里的火车都很慢,老远就传来巨大的隆隆声,我可是机灵得很。
晚上跟着父亲看电影看杂技,都是很开心的时候。钢厂内部发票,带我一个半大的小孩,检票员从不怎么阻拦。
有一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快要误场了,父亲把我放在自行车前面横梁上,飞快地往电影院赶。没想到路中间有块石头,父亲没注意,一下子撞上了,我当场飞了出去,吓得父亲赶忙拉起我。问我有没有事的时候,我能听到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也真是幸运,当时路上没有路灯,更没有汽车,我只是来了个前滚翻,皮都没擦破一点。父亲不放心,带我到诊所,医生说没事,父亲还是坚持让医生用听诊器在胸腹部听了一遍,确定没问题后才离开。看电影自然就泡汤了。
03
从小我就喜欢看战争片的电影,也和小伙伴们玩中国打日本的游戏,但见到真枪射击,还是跟着父亲去打靶那次。
那时中苏交恶,珍宝岛事件后,全民皆兵。叔叔是个退伍军人,平时在大队的主要任务是教民兵打枪,但更多的是匍匐前进、拉栓上膛等动作,没见过实弹射击过一次。有人告诉我,枪膛里都是空的,子弹都在公社的仓库里锁着,让我很失望。
父亲这时是邯钢运输部工务段的一名养路工,我那次正好在父亲那儿住,于是就有了这次跟着父亲去打靶的机会。
那是个有一层薄云的天气,虽有阳光偶尔射在身上,但有些风,也没有觉得怎么热。父亲和工友们都骑着自行车,我坐在父亲车的后座上,走了很远很远。
终于到了一个半山坡前,大家停了下来。父亲单位的领导把他们十人分成一组,每个人趴在射击坑里,坑的旁边都有位解放军战士,给他们一遍遍地说着射击要领。
轮到父亲这一组了,他们进坑做俯卧状,我就躲在他们身后。父亲反复叮嘱我只能在伯伯叔叔们的后面,千万不要往枪口前面跑,我说我记住了。在父亲这儿住久了,和这些伯伯叔叔们很熟,他们平时逗我玩,有好吃的也忘不了我,这时也说照顾我,让父亲放心。
他们每人五发子弹,我看他们装弹、拉栓、上膛,心里异常紧张。百米外有个白色的四四方方的靶子,上面是许多黑条形的同心圆,“砰砰砰”几声过后,靶子上面便有了弹孔。
趁大人们忙着报靶和换人的时候,我就把黄色的子弹壳捡起来。不知为什么,弹壳里犹存的火药味儿,飘进鼻端,竟然感觉异样的香甜!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一个男孩子,对生死对决一种特殊的敏感。
枪声响个不停,我眼睛也不歇着,只要有机会就出手,一会儿我两个裤兜就鼓起来,满得再也装不下。
正在暗自得意时,打靶结束了。部队上的人来收弹壳,我急忙藏在张伯李叔们的身后,还是被父亲揪了出来。
父亲口气严厉地让我交出来,我不舍得。李叔讲情,说让小孩玩玩也没什么。部队上的那人有四十多岁,方脸络腮胡,看起来很威严。我有些害怕,从兜里一个一个往外掏,当时那个心疼啊,真是无法言表。
但我还是多了个心眼,留了三个。回去后怕父亲吵我,把那三个弹壳偷偷藏好。毕竟那金黄金黄的铜弹壳,晃一下就让我满意地眩晕,回去后也是向玩伴炫耀的资本。
几天后,父亲还是发现了。原因很简单,一个男孩子,有了一个心爱的物件,怎么会舍得深藏不露?我在等父亲大发雷霆时,父亲却一副满意的目光,说:“好好好,多留几个更好!”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特别喜欢枪械,也喜欢打猎,自制了两杆火药枪。看我对子弹感兴趣,心里是没来由的欢喜。
04
后来父亲从养路工改成了锻工,上班时间在车间固定,不用再受风吹雨淋。我不看书的时候,就看父亲和他的工友们打铁。
把毛坯先在墙上的焦炭火炉中烧红,不能太轻,否则打不动;也不能太过,过了焦了,就作废了。然后用钢钳放在锻造台上,这是瘦瘦的春林伯伯的任务。
玉堂伯伯是父亲的师傅,方面大耳,身高体胖,经常脖子上搭一条毛巾,右手持一个小铁锤,往那里敲一下,父亲就操纵像骆驼一样大的空气锤,先“吭哧吭哧”喘两下气,然后“咣当”砸一下,翻过来调过去地砸。等玉堂伯伯的小锤往旁边的空处一敲,这件作品就算是结束了。
闲暇的时候,他们也干点私活,比如一把菜刀,一个门鼻等。都是小物件,大的也带不出去,工厂的大门查得很严。
我央求父亲能不能打个铁片,父亲说没问题。用切割机“呲呲”截了两段圆柱形废铁,在火炉里烧了一会儿,再让空气锤“咣咣咣”砸几下,两个铁片就成功了。
小时候玩铁片是最好的游戏。铁片一般圆圆的,有水杯口大小,几毫米厚。找一个墙根,远远划上一条线,几个人站在线外,把铁片往墙根抛。一个人先把铁片抛出去,另一个人用铁片或砸或贴地溜过去,只要能听到金属撞击的声响,前者便算输。
胜利品有时是糖,有时是小炮,实在什么都拿不出的时候,就往头上弹蹦。关系友好弹轻一点,不好时就狠一点,但都没什么,愿赌服输。
在所有的铁片中,数我的最好,既厚重又光滑。当我炫耀说是我父亲自己打造的时候,他们羡慕的神情让我很是享受。
我特别后悔的一件事,是听了父亲的话。
父亲上班后第一个程序,是合上电闸。平时什么事都没有,那次不知是怎么了,我就在身边看着,在父亲合上电闸的一瞬间,“轰”地一声窜起一片火苗,父亲“呀”了一下被打在一边,右臂垂了下来,满脸惊愕。
春林伯伯听到声音不对,赶忙过来,看到是严重的烧伤,迅速带我父亲上医院。
那时我还没有认识到烧伤的危害性,还要跟父亲走,几个叔伯把我拦了下来,跟我逗着玩,吃饭时也带着我。
第二天父亲回来的时候,右手背就大面积溃烂,一片片黄色的脓水往外流,看得让人揪心。连续过了好多天,也不见好转。等我回家的时候,父亲嘱咐我到家后什么也不要说,奶奶若问起来,就说在厂里加班。
我还是真听话,什么都没有说。一个月后父亲带着好了很多的伤手回来,落了奶奶好一顿埋怨。
05
上高中的时候,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已开始落实。每年的粮食除上交外,家家户户的口粮都没有问题,棉花绿豆等还能有些额外的收入,时光逐渐好了起来。
这时的主要问题是叔叔成家。
八十年代初,按说一个退伍军人说门亲,应该很不是问题。但偏偏就成了问题。叔叔去相了无数次的亲,一次都对不上号,让媒人也寒了心。
看着年龄越来越大,奶奶焦心父亲也着急。本县无望了,父亲就让外县的工友们帮忙,只要是星期天回来,就带叔叔出去相亲。但始终没有结果。
在我的印象里,叔叔除了睡觉就是睡觉,早上吃饭时都喊不醒。这根本不像一个军人的样子。后来叔叔的一个战友告诉我,说叔叔是扁平足,不能跑操,在部队就经常睡,连长也没办法。
但叔叔成家的愿望很强烈。在我十六岁那年,别人介绍了一个湖南媳妇,还带着两个男孩子,叔叔很满意。后来才知道,那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接着就是分家。奶奶不同意,我母亲却坚持分。一是兄弟分家是早晚的事,二是我也到定亲的年龄。有次我听见母亲说奶奶,总不能让你孙子打光棍吧!奶奶是担心叔叔一家过不好,那样的婶婶,奶奶放不下心。
怕奶奶不满意,分家的时候,所有的东西父亲都是让叔叔先选。房子有新的有旧的,尽管都是父亲主要修建的,但还是让叔叔住了新房。
就这样,叔叔仍不满意,找父亲吵了两次,父亲一次也没有吭气。
然后奶奶病倒了。父亲带奶奶在县里辗转了好几个医院,怎么也看不好,不得已送到了市里,那时叫邯郸地区医院。
奶奶的病现在叫腰椎增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当时医疗水平实在是差,在地区医院动了大手术,奶奶的腰疼病也没治好,反而只能躺在床上,生活都不能自理。
整个治疗过程,让本没有一点积蓄的家欠了许多外债。叔叔不管出钱,但能在医院伺候奶奶,父亲也很满意。
父亲当工人,家里母亲做地也有收入,虽然有些债务,但焦点却是我的亲事。如果没有五间四面皮的砖房和一座院,没人给我说媳妇。一旦过了该定亲的年龄,最多找个离婚的茬儿。想到这里,父亲的眉头就拧出个疙瘩。
盖一段院下来,少说也得一万元,对于父亲每月不到四十元的工资来说,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父亲的焦虑我看在眼里,我唯一能帮父亲的,就是好好学习。第一次高考,我没让父亲失望,直接被一所省内大学录取。
我把录取通知书让父亲看的那一天,是个阴云密布的傍晚,父亲对着屋里那个35度的灯泡,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脸上灿烂的笑容,让墙壁上都闪着亮光。
八十年代,考上大学就是插上了翅膀。直接农转非吃商品粮不说,坐实了一个响当当的国家干部。就是没有房子,娶个媳妇也不成问题。
我参加工作后,在父亲的坚持下,我找了个非农业户口的媳妇,也有工作,一年后我们结了婚。
06
1994年春天的一个上午,父亲找到我工作的县城,说单位例行体检时发现他左肺上有个瘤,做手术时需要我去签字。
我一下懵了,好半天没说话。父亲看我脸涨得通红,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关切地问:“发烧了,感冒了?”
“是,感冒好几天了,一直不见好。”我急忙掩饰了一下,头也争气,大豆般的汗滴涌了出来,父亲眉头却展开了:“出汗了,出汗就好。”
父亲说你感冒好了再去吧,晚几天也没事,我说不用,坚持马上走。他知道拗不过我,只好坐公交车上邯郸。
在路上,我一边想父亲的病,一边偷偷观察父亲的神色。估计他可能真的不知道自己病的严重程度,也盼望着那里真是一个良性肿瘤。
我人体解剖和生理方面的知识读到了本科,又在一中教了八年高中生物,知道肺上长良性瘤的几率微乎其微。父亲的钢厂遍布高炉,每天都排出大量的废气,污染相当严重,他每天抽一盒烟也有很长时间,患肺癌的可能性非常大。
一想到这里,我胸口便如锤击。父亲那年47岁,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呀!万恶的癌细胞,天底下那么多坏人你不去找,偏偏来找我苦命善良的父亲,还有没有天理?
我的心在流血,可还得止住眼里要奔涌的泪水,自己给自己打气:“这一定是误诊,一定是误诊!”
到了父亲宿舍,李叔也在。趁父亲上厕所的空当,李叔悄悄告诉我,你父亲已确诊是肺癌晚期,不剩多少时间了。
“怎么会这么严重?”
“一年前他说过胸口疼,喝了酒就感觉不到,经常这样,也没当回事儿,看来是真的耽误了。”
“就不能治了?”
“下午我和你一起见医生,那医生姓张,我认识。”
邯钢那时的效益很好,有专门的职工医院,医疗水平和设备条件在市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张医生大约五十多岁,一看就是有学识沉稳干练的专家。在走廊上,他问清楚我的身份后,直接告诉我:“你父亲是肺癌晚期,最多能坚持三个月,回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我不死心,追到他办公室问:“就没有一点办法了?”
“可以到省四院看看,估计也没什么希望,我可以给你开转院信。你要想好,省城的医院开销很大,花钱就和纸一样,千万不要人财两空!”
07
这样的病情不能让父亲知道,更不能让母亲清楚。我是长子,算是家中最有文化的人。我坚持上省四院,没有人提出异议。
父亲单位的领导也很关心,让父亲一个徒弟史哥同行,负责安排住院和处理一些杂事。
那天早上,很冷,我担心父亲感冒了,让他穿了个黄大衣,母亲也跟着。单位安排车送到火车站,史哥买了票,我们上了开往石家庄的火车。
把父母在座位上安排好,我自己蜷缩在车厢连接处的铁板上,失声痛哭!父亲正在中年,刚刚完成我和弟弟成家的心愿,万一不能手术或手术不成功,就真的是劳累了一辈子,老天爷也太不公平!史哥来找我,安慰说,尽力而为吧,这都是命。
本来我认为单位都联系好了,我只是照顾父亲起居,吃好就行。可一到四院,才知道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一连好几天只是检查,直到遇到张教授,才解决了住院问题。
张教授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女人,带了一帮实习生,看到我父亲指端鼓鼓的指甲后,给大家讲这就是什么什么的典型症状,马上让人安排住院。
把父亲安置妥当后,我包了个红包找到张教授,当面表示感谢。张教授告诉我:“你父亲手术后应该有几年的时间,我不敢说一定能好。”
有一年也比几个月强,看来来省四院是个明智的选择!一时间让我激动万分,就像阴云密布了半月突然见到了阳光,我握住张教授的手,不知说什么好,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满脸。
出门时,张教授把红包塞到我兜里,笑着说:“年轻人,你父亲手术后营养一定要跟上去,体重增加了,你就胜利了。这些钱,还是多给你父亲买些好吃的吧!”
下面就是手术的问题,问了几次医生,都是说需要等等。眼看一星期过去了还无音讯,我想必须找关系,父亲却坚决不同意。我知道父亲是怕花钱,表面上也随他,再说也不能和病人争执。
等待的期间反而什么事也没有,医院里甚至连液体都没挂,父亲倒是和病房的病友混得很熟。
我知道高中一个李同学在省城,想法问到他的工作地址后,直接去单位找到了他。十年没见面,老同学已有些发福,说认识省四院的马医生,晚上我们就到了马医生家。
马医生很热情,很爽朗,立即答应和我父亲病房的主治医生联系,周五听结果。院里都是周五安排下一周的手术。
到了下周五却没有动静,父亲开始批评我乱花钱。看看已到下午下班时间还没有消息,我不免焦躁起来,怼了父亲一句:“我有工资,你别管!”
父亲脸瞬间黑了,我话说口,后悔得要死,马上改口道:“高中同学,死党,不花钱。”母亲也在旁边劝,说孩子大了,不要再管那么多,父亲也就消了气。
几天后同学告诉我,马医生的妻妹突然亡故,没来得及说你的事情,下周一定安排到位。我表示理解,家里有突发情况,换谁也是火烧眉毛顾眼前。
08
父亲的手术很顺利。
陈医生把我叫进一间屋,给了我一把镊子,让我按按盆子里的一团东西,说这就是你父亲的左肺,全切了。
肺外面黑腻腻的,仿佛涂了一层油漆,肺的中间已经化脓,周围硬邦邦的,明显肿得厉害。
陈医生告诉我:“你父亲的肿瘤正好被一个大血管通过,如果不全切,我担心会扩散。马医生说你们都是老乡,我们再三研究了方案,认为还是彻底一些好。”
我问:“下一步主要是什么问题?”
陈医生说:“已对你父亲的肺取了切片,正在化验,一星期后看结果。”
父亲术后留下的刀口很长,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管子,弟弟吓得不敢看。父亲很坚强,没有叫过一次疼,也没看到一次紧锁愁眉,该睡的时候依然打呼噜。
我跟陈医生汇报的时候,陈医生说:“能睡就好,睡不着才麻烦。”
这时候,父亲需要24小时监护,我和母亲、妹妹和弟弟轮流照顾。从家里带来个大锅,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做,困了就在父亲的病床下打地摊,能不花钱就不花钱。
长时间在床上躺着,父亲很腻歪,吃东西也很少,我就买了两个炸鸡腿。父亲怎么也不吃,我知道他是怕花钱,但已经买来了,总不能扔掉吧。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勉强吃了一个,另一个坚持让母亲吃了,警告说下次一定不能乱买,我答应了。
我知道父亲脾气和我一样拗,只好在粗茶淡饭上下功夫。医院东边有个农贸市场,尤其是那“咯嘣脆”的小萝卜,口味好,还便宜,父亲母亲都爱吃,特下饭。
一周后,父亲的化验单出来了,上面只有八个字:“肺门淋巴结无转移”!
我清楚地知道,所谓“无转移”,就是没有扩散,父亲的“病灶”已被彻底清除。剩下的只是恢复身体的问题,父亲的命,被我抢回来了!
兴奋不已的我,找老同学道谢,没买什么东西,反而喝了老同学几瓶山西汾酒。那天,是尽兴而归。
09
在省四院一共住了42天,所有的费用加起来不到一万二。后来邯钢医院报了八千,家里的光景比以前强了好多,没有出现大病返贫的饥荒。
父亲的工作自然被调整,被派往看守邯钢的西大门。
离开父亲喜欢的岗位,父亲特别不乐意,但也没办法。他失去了一个肺,开始的时候弯腰都喘不过来气,怎能再干操作空气锤那样高强度的工作?
看大门是个好差事,一般人还轮不上。父亲的一个徒弟在单位主要管事,父亲的为人更是没说的,这位徒弟一提议,立即便得到了通过。
按说这是个“肥差”,但父亲的执拗和刚直,显然干不了这种活。
喜欢沾公家便宜是一般人的通病。利用下班或中间出门的时候夹带点私货,是很平常的事。父亲做事也不是一点也不知道变通,但涉及到主要的大件物品,还是很坚持原则。
敢于“做大事”的,一般不是普通职工。眼看着国家巨额资产的流失,父亲不会无动于衷。几次阻拦的结果,让领导发了声。
领导说,为了照顾父亲的身体,安心养病,建议父亲病退。父亲虽然不舍一生为之奋斗的钢厂,但服从命令已成了习惯,办理完病退手续,回了老家。
父亲提前退休,少了许多工资,好在有母亲照顾,我很放心。父亲的身体也是一天天好转,还能抱着弟弟的孩子到处玩,让我看到父亲三至五年生命的曙光。
渐渐的,父亲可以打麻将,喜欢养鸟,和母亲住在我结婚时的小院里,种点辣椒、大葱、香菜,日子很悠闲,很温馨。
每次回家,我总是在路上买些煮烂的下水和烧鸡等,中午和父亲喝几杯。父亲出院时,我曾问过陈医生,说少喝点酒没问题。出院后父亲彻底戒了烟,我认为有点酒也好,便没有阻拦。
有时父亲的几个好友来,一起便凑个热闹,谁也不多喝,高兴就好。
父亲后来当然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始终认为活一天赚一天,很知足。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十五年。
10
按一般惯例,癌症术后十年以上,应该说病就算彻底好了。父亲各方面已和常人一样,每月有工资,我就对父亲少了惦记。
没想到,美好的生活总是很短暂。
每年出了正月后理发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二月二“龙抬头”那天理发时,母亲发现父亲头皮发黄。到县城看了后,医生认为是急性黄疸型肝炎。这是2009年春天。
医生建议上邯郸住院,父亲却坚决不去。那时弟弟刚买了一辆别克车,回家的路上,父亲在副驾驶坐,我在后座就劝父亲上邯钢医院看看。
没想到父亲突然推开车门,说:“我不去,要我去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弟弟立即减速靠向路边,我赶忙说不去,让父亲关上了车门。
我理解父亲不愿意再见到以往工友们的心情。不要说人走茶凉,一旦认为某个人没用了,人不走,茶照样凉。
拗不过父亲,我们到一个专门治这种病的小村,开了个偏方,在临村输液。过了一周没有丝毫效果,弟弟安排进了邯郸市传染病医院。弟弟在村南建了个预制厂,生意很红火,不用担心父亲住院花费的问题。
父亲是邯钢工人,在邯钢医院就诊是本分。现在在传染病医院,我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强行办理了转院手续,但还在传染病医院住。
住院时是3月5日,每天就是输液,我没有很在意。几周后出现了肝腹水,我感觉不好。问了医生,说可能是肝硬化,我明白情况很糟糕。父亲要求回家输液,我不允许,父亲就拗,我发了急:“现在回去就是等死!”父亲才不再言语。父亲比我大十八岁,从上次手术后,基本上就听我的。
父亲一生节俭,是真心不希望在医院里花钱。在他的观念里,爷爷奶奶已入土为安,我们姊妹四个都已成家,过得很好,自己没有一丝牵挂。父亲对生死看得很开,经常唠叨人死如灯灭,死了都要火化变成烟,一爬烟筒,都一样。
这时,同屋添了一个病人,医生说阳面有个单间,搬过去方便些,父亲看到里面有两只沙发,床上躺腻了,还可以坐上靠靠,很满意。
父亲不知道,我却很清楚,这是重症监护室。现在正在针对父亲身体,进行一场大的战役:胜利了,生;失败了,死。我也和医生商量过上北京治疗的问题,医生说,你父亲的身体已经糟透了,根本受不了长途颠簸。
3月24日凌晨,在父亲身边守候的妹妹打来电话,说父亲口鼻出血。我知道回天乏术了,必然是肝门静脉破裂的结果。
实际上这段时间,医生们一直在改变各种治疗方案,很多时候征求我的意见。只要撑过这几天就能慢慢好转,结果还是失败了。
我赶到时父亲很清醒。跟父亲商量:“我们出院吧。”父亲脸色很正常,但异常蜡黄,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我心里万念俱灰,知道回家也是等死,父亲也可能知道,死在家里总比死在医院强。在我们住院期间,已经有两例病人死在医院。
母亲说先回家收拾收拾,和弟弟先走了。我和父亲聊天,说回家后养几只羊,把院子里的小西屋腾出来,炖羊肉喝羊汤。父亲说要休息一会儿,我出了病房。
大约半小时后,妹妹惊慌地来喊我,说父亲不出气了。我大声喊来医生,抢救了很长时间,回天乏术。
这年,父亲刚过了60周岁,退休手续还没有办下来。
11
前段时间,老家的一个奶奶过世,我在家住了几天。守灵期间和叔叔们谈起父亲的许多往事,都是叹息不已。
仲叔说:“每次看到你爹照片就流泪。那年你爹星期天回来,看见我在路边蹲着,瘦得不成样子,问了问我的症状,知道是痢疾。家也没顾上回,驮着我就去了医院,吃了一天药就好了。”
海叔说:“发大水那年和你爹一块捕鱼,我年龄小,主要是你爹抓的鱼多,可每次总是平分,我一直很感激。”
兴叔说:“上河工吃饭时,我个子小挤不到跟前,都是你爹先给我抢来然后才自己吃,好几次我吃饱了,你爹却饿了肚子。”
是啊,当初看不起病,吃不饱肚子,出门要往邻家借自行车。现在呢?看病有医保,天天大鱼大肉吃的过年也没有了年味,出门就是小轿车。生活中什么都有了,父亲却没了,想起来就是满腔的辛酸。
人生一世,草长一秋。父亲过世十多年后,叔叔们依然记得多年前的往事,让我对父亲的早逝更是惋惜。回来后好长时间,父亲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闪现,催促我写下这些文字,来记录父亲生活的琐碎片段,留下刻骨铭心的思念。
人总要死的,肉体总要消亡的,但若留下文字,也就是留下了精神,留下了永恒。
附注:作者简介和故事立意。
作者简介:
路福,河北肥乡人,1967年生,本科学历,中共党员,中学高级教师,目前在肥乡区东漳堡中心校工作。爱好文字,是邯郸市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艺术研究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河北文学》、《河北法制报》、《邯郸晚报》、《青年文学家》、《肥乡教育》等。
故事立意:
后天是父亲节,父亲已去世十三年,我感觉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所以想借助《简书》这个平台,给我的父亲立一个小传,让我的弟弟妹妹以及我们的孙辈们,都能知道父亲坎坷跌宕的一生。
父亲是宽厚的,是正直的,是大爱的。虽然他不多言,但他一生光明磊落,忍辱负重,公正无私,是我一生处事的标杆。
文中选的一系列故事,都是我亲身经历的,不敢有一点虚构,包括最后叔叔们对父亲的评价,也基本上是原话。这篇文章是要让父亲所有的亲人看的,一字也来不得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