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想念
奶奶临走的那天晚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昏迷中说的话却是“六儿的牛牵回来没,还在村南墙外拴着吃草呢”。爸爸弟兄几个和姑姑围着跪着,满眼泪花,泣不成声,满屋子唯独没有六叔的身影。
今天想讲讲爷爷奶奶和六叔的故事。
【老院子】
我爸兄弟六个,还有一个我的姑姑,六叔最小。理所当然的,奶奶疼最小的六叔也就更多。
从我记事起,大伯就在太原打工,二伯在阳泉的煤矿上是个爆破工,三伯和六叔一起伺候爷爷奶奶,我爸排行老四,在村里有一个宅院和那勉强维生的几亩地,五叔转业留在了西安落地生根,而姑姑嫁到了同村里,离老人近,散个步的功夫就能给爷爷奶奶送点吃的过去。
三伯和六叔住的院子差不多在村子正中间的位置,青砖砌成的窑房,砖的里边是爷爷那辈的人一下一下锤出来的土窑。院子没有南墙,南边是前边一家的后墙,靠路这边是土墙,岁月风雨侵蚀,早已斑驳泥土流失,墙根挨着地的一条,是凹向中间的绵土。大门就是木头栅栏,一抬一转,吱扭吱扭,便是我们每次看望爷爷奶奶的声音。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爷爷奶奶还住这个院子,他们和三伯以及我堂妹住东边房间,是一个单间,六叔住西边房间,一家三口不仅有两个房间还有库房什么的。不用多说这肯定是因为爷爷奶奶想多照顾他们家的生活才匀了那么多给他们。院子南边是一个木头搭起来的棚子,放着铁锹、锄头各式各样的工具,夏天一家人围着桌子开两个西瓜,分外喜悦,而那阴凉或许成了我对于那个院子最深的记忆。
其实自我记事起爷爷就不能下地走路了,可是就算不能下地走路也不妨碍六婶撺掇六叔把爷爷奶奶赶出这个院子,毕竟一家三口需要独立的空间不是,有两个老人和一个兄弟外带一个孩子多耽误事。
说起六婶,就不得不说一下她的长相,长得比较瘦,个头中等,最最标志性的就是两只吊吊眼,外眼角上翘,两条眉毛浓密且长,挂在眼睛上方总是让人不经意间感觉带了些狠劲儿。整个面容就是那种坏儿媳的模样,就是电视剧里专门化妆搞成的那种感觉,现在想来,抛开她本身是个坏儿媳不说,让她去饰演一个坏儿媳的话,在长相上应该是很加分的。
【搬家】
话说回来,我到了大概刚上小学的时候,爷爷奶奶三伯堂妹就一起搬走了,换到了一个小巷子里的院子,是一个村里的好心人专门腾出来给住的,就当帮忙看看院子,那个院子蛮大的,爷爷奶奶住到了位于西边的两间屋子。这次搬家的起因必然是不孝道,但是直接原因和导火索也就记不清了,只是记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去看望爷爷奶奶就需要跑到另一个院子了,而之前的院子,心里默认了似得,再不愿踏足,那是强盗掳去的战利品,那里有我们的愤怒。
而这个新的院子其实爷爷奶奶也没住很久,也就一两年的光景,房东从外地回来了,善良了一辈子的爷爷奶奶也就不愿再叨扰,主动搬到了二伯留在村里的一处院子。
这次搬家,于我印象就深刻很多了,爸爸、三伯和姑姑家一起帮忙搬的,刚刚下过雨的路,平车上的爷爷盖了被子,裹了双腿,上半身是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姿势,我们几个小孩子和大人一起,在泥泞的路上摇摆挣扎,除了要运送无法行走的爷爷,还有家具和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们在泥泞的土路上整整奔波了一天。
这一次搬家,没有六叔家的身影。
【二伯的院子】
要说为什么间隔两年才搬到二伯的院子,其一是之前和六叔住一起的才是真正属于爷爷奶奶的院子;其二就是二伯在阳泉落脚很久了,村里的院子一直荒着,很久没有修缮,并不是很适合立马住进去;其三就是帮别人看院子也不能中途不打招呼离开,房东从外地回来正好就成了一个契机。
这个院子,就从搬家那天,慢慢变了模样。
厕所一开始是几块破木板挡着,后来慢慢修成了砖头的。院子的西边一片,成了奶奶的菜园,西红柿黄瓜豆角茄子,还有大冬瓜直接一条绳子攀爬到了房顶。粉的红的指甲油花和鸡冠花成了童年属于我们的装饰品。大门换了,是二伯专门做成的厚木门,这另一种开门的声音帮我们记录了那一段来来往往疯狂的时光。还有院子正中的那棵枣树,我们看着他从树苗慢慢长大,慢慢开花,慢慢结果,慢慢,就像院子里的另一个生命。
那个院子里平凡的故事上演了很久,但其实也不算很久。
爷爷会给我们唱关于阎锡山的歌;会让我给他挠背,而我却偷懒躲开;会教我们用捣蒜泥的石头器皿捣花生吃,加上些砂糖,是不一样的儿时美味。而关于爷爷,我们从来没有了解过那么多,甚至说当我正儿八经到了想要了解,想让他的过去在我的生命里多一些痕迹的时候,爷爷已经离去了。
而奶奶给我们的印象就是总在忙碌,忙着收拾,忙着做饭,忙着照顾我们的情绪,忙在那一个炉火边,锅锅铲铲和岁月烟火。她拉扯了七个孩子长大成家,又拉扯我们几个孩子度过童年,慢慢长大。现在想那时候的奶奶,反而比爷爷少了很多言语,沉默是奶奶留在我记忆里的标签,而岁月带给了奶奶沉默。
【关于离去】
我们忙着长大,时光忙着让他们老去。
其实这个院子里除了四口人,还有那棵枣树,后来还养了一条狗,成了六个相依相伴的生命。
可是人总是要老去的,爷爷在91岁高龄的时候去世,我觉得已经算很高寿了。在奶奶的带领下,我和哥哥妹妹到了黑乎乎的屋子给已经换了寿衣的爷爷跪下磕过头,那是最后的拜别。
葬礼过后,窗帘拉开,屋子依旧明亮,而那张床上再也不会坐着唱阎锡山的老人。
爷爷去世了,奶奶好像就失去了支柱,虽然还是围着我们忙活,可是也慢慢不如从前。在姑姑的儿子婚礼那天,奶奶坐在角落,并不能吃下多少食物,当宾客散去,她却一个人在旁边呕吐。我想,那可能就是一个征兆吧。
后来奶奶也会到各家住几天,多养养身子,唯独没有再回去当初把几个孩子拉扯大的那个老院子,六叔家的不孝,从将爷爷奶奶赶出院子到爷爷奶奶都离去,再没有任何可以弥补的机会。
奶奶是在爷爷去世后第三年的时候去世的,去世前奶奶就卧床不起了,爸爸弟兄几个和姑姑就一直在伺候着,输着液,灌流食,当然,六叔永远不在场。一直到有一天,爸爸大晚上从外头回来,嚎啕哭着跟我们说,好好的一个人,就那么一会儿就没了——
全家都沉默了很久。
听爸爸说,奶奶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昏迷中说的话却是“六儿的牛牵回来没,还在村南墙外拴着吃草呢”。爸爸弟兄几个和姑姑围着跪着,满眼泪花,泣不成声,满屋子唯独没有六叔的身影。
就在那天晚上,爸爸陪着我去了六叔家,爸爸拒绝进门,让我一个人进去告诉他们老人去世的消息。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六婶在我说完后竟然说的是,这不可能吧?!而我直接就掉头走了,那是心痛和恨交织在一起最痛苦的一次。
奶奶的葬礼很快过去了。
后来妹妹说,家里的狗在奶奶去世那天哭了一晚上,再后来,那条狗就养成了时不时像哭一样嚎叫的习惯。
到我们高中的时候,那条狗也去世了,院子里只有三伯、妹妹和那棵枣树了。
而现在,大学毕业的妹妹在外地工作了,三伯找了个河南的厂子干干伺候人的活儿,院子重新被二伯收了回去。
【结尾:关于变迁】
原来空空荡荡的院子,人来人去,最后只剩下那棵枣树一年一年经历春夏秋冬,屋子里会重新落满灰尘,院子里野草会在砖缝里滋生,南墙搭起凉棚的钢管也会慢慢锈迹斑斑,而枣子熟了,还有谁会再去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