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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

2019-03-17  本文已影响5人  清水混凝子

1

夸父将逐日。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为他叫夸父。

他听说过神话中那个巨人的故事。夸父生来就该逐日,这是他这一脉的宿命,他一直这么相信。

他没有伟岸挺拔的身姿,甚至还有点瘦弱,但有着黝黑的皮肤。这可是阳光的肤色,一般人可无法拥有,只有他,夸父的传人,有资格继承。他生来无父无母,只见一轮金黄。这就该是英雄的身世,英雄天生地养,宿命里合该做一份大事业。于是他给自己起名为,夸父。

他总是这么自信。

背上行囊,夸父将启程。

他期望会有人夹道欢送,即使他们仅是庸民。

可莽原荒荒,只有风呼啸的声音,无人在意他是否将要做一桩伟大事业。

他有点不满,总要有人记录英雄的故事才是,他冲猎人大喊:“老哥,我要去追太阳!我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这世上每个人都将知道我的名字!”

“滚,老子的兔子都让你吓跑了!”猎人头都没回。

呸,不识英雄的东西。夸父有些愤愤。

风呼啸而过,有些孤独。

2

“你要干嘛去?”

“追太阳。”

“带我一起。”

“好。”

夸父对这段对话很满意,英雄之间就该这么说话。简洁明了,像刀锋划过水面,干净利落。你说了,我答应了,毋需废话,所谓英雄惺惺相惜就该是这个样子。

所以夸父对刑天,他的新同伴也很是满意。刑天没有头颅,以乳为眼,以脐为口。这番绝非常人的样貌也是夸父决定带刑天一同前行的原因。刑天说他曾和黄帝老儿争王,被那臭老头摆了一道,这才丢了脑袋。夸父知道帝王逐鹿之争里,往往败者才是传颂千古的英雄,狂战凌霄的齐天大圣,力拔山兮的西楚霸王,个顶个的盖世英豪。所以说刑天怎么说也算个英雄,哪怕是过了气的,但带着个英雄上路总是长面子。

夸父最是喜欢听刑天讲他当年与黄帝大战的事迹。虽然面前这个皮肤沟壑纵横,满是泥条,口嚼腐土的枯瘦男子和故事里的英雄形象太过违和。但只要把刑天的相貌换成自己的,一切就顺理成章多了。

星空下,夸父一次次手执干戚,冲着黄帝发出怒吼。

3

精卫拽住肉铺老板的围裙,暗地里嫌弃地捻捻手,指间满满的滑腻感。面上却堆出乖巧的笑容,“大叔,你家这猪肉新鲜不?”老板身后,夸父悄没声地踮脚将挂在钩子上的腊肉摘下来,咧嘴冲精卫做了个鬼脸。不提防身后飞来一把扫帚,正正打在头上。

“哪来的小毛贼偷老娘头上了。”屋子里冲出来一个妇人,堪堪是老板的翻版。“贼都偷家来了,死鬼你怎么看的店?”

“风紧,扯呼。”夸父顾不得疼痛,低头把腊肉往怀里一揣,转身便跑,撞翻了门前的泔水桶,淅淅沥沥湿了大半裤腿。

精卫反应也快,暗暗骂句不仗义,赶忙转头往相反方向跑去。顺手解开了老板系在身后的围裙带子,老板抬腿想追,不防踩到了松垂到地上的围裙,一个趔趄绊倒在地。

老板娘气得披头痛骂:“给老娘起来,丢人的玩意儿,不好好看店,看着小狐媚子就走不动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夸父听得身后的叫骂声越来越远,渐渐只听得风声了,便减下速度。精卫不一会也赶上来,二人吵吵闹闹,向着和刑天约定的方向走去。

精卫的加入该当是情理之中,毕竟谁能拒绝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呢?尤其这小姑娘唱歌又极是好听。但没想到这小妮子平日里唧唧喳喳的一刻不停,还泼辣的要命,英雄也有失算的时候啊。夸父暗暗叹气。

到了地方不见人影,夸父学了两声鹧鸪叫。草丛一阵窸窣,刑天偷偷探出臂膀,一只眼睛滴溜乱瞟。

“回来啦?”

“快出来吧,瞧你那出息。”相处越久,夸父对他越是不满,看这活脱脱一只钻地蚯蚓,哪有半分干戚一舞撼动天地的战神模样。

直到真的确定没有其他人跟来的,刑天才讪笑着直起身子,不客气地上前想抓肉吃。被精卫一掌拍掉,“干嘛呢干嘛呢,这是我俩费心耗力拿回来的。吃白食啊。”

“诶呀小丫头你这话说的。”刑天搔了搔肚皮,“不是说好的嘛,你俩打前锋。要是碰着难缠的呢,再换我上。”看精卫仍有些不忿,他又上前屈了屈身子,“再说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去了不得拖你们后腿吗?要搁我以前,这种店都不用你们去偷,我到他门口一站,别说一串腊肉了,上好的牛腰子立马端上来三大盘。”

“呸呸呸,天天这么能吹,牛腰子呢,牛毛都没见一根。”

“改天,改天一定请你们吃。”刑天陪着笑,手上不停,将腊肉撕开,递给两人。腊肉不大,三个人很快就吃完了,慵懒地躺在草丛上。刑天揉着肚皮,可能是在擦嘴,谁分得清呢。

“诶,夸父,吹牛为什么一定要是吹牛呢,为什么不能吹猪,吹马,吹老虎呢?”

“你一个青春靓丽美少女,别跟抠脚大叔似的说那些白赖话,有刑天一个就够了。”“嘿嘿嘿,又关我什么事啊。”吃吃笑着,精卫哼起了一首没有歌词的曲子,凉风习习,渐有睡意。若是能一直这么过下去,也不错。睡眼朦胧中夸父模模糊糊的想。

4

唰,猩红的长鞭打过,瘦弱的肩膀上立马绽开一条长痕。“麻利点干活,一个个就知道偷懒。”

逐日的三人不得不停下来,一片沼泽挡住了去路。劳工身扛砖土,赤足,佝偻弯缩,皮肉绽开还留有脓疱,那是常年毒液腐蚀所致。身侧三三两两聚着几个监工,挥舞长鞭,血迹将长鞭染成红色。长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呼啸不时响起,苦工咬牙闷受,呻吟声都显得无力万分。不时有人倒下,哼都没哼一声,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相传相柳追随共工发洪水伤人,大禹斩下相柳的头,他死前呕出的毒液形成巨大沼泽,散发恶臭,飞鸟不得过。天帝只得召集天下百姓填埋,不想填平后接连塌陷。如今已是第三次填埋,沼泽下早已不知存了多少枯骨。

又一人默无声息地倒下,“哥,哥。”身侧的男子伸手欲扶却被带倒。“哥,哥啊。”双唇蠕动,似乎哭号的力气都没有了。

“给老子起来!”手握长鞭居高临下。

“大人,我兄长他,死了。”

“哦,是嘛。”领队轻嗤一声,“你要去陪他吗?”

“我……”

“不想就干活!”长鞭挥下,赤红蜈蚣蜿蜒撕开脊背,“这个死人,拿去填沼泽。”转头不再看瘫坐在地上的死灰一般的脸,自顾自沉吟,“照这么填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他很是烦躁起来,本想借这个工程飞黄腾达,谁知道被困上这么多年,他心上像是有火舌舔舐,想要见血,只有鲜血才能缓解。扬起鞭子兜头劈下,并不在意面前是谁,只一下一下恨恨抽打着,狰狞着,嗜血而阴鸷。只打得那人萎软在地,本护着头的手臂也垂了下去。这才停了手,意犹未尽,冷笑了一声,将那人踢下沼泽,连气泡也很快消失干净。

5

“你干嘛?”刑天挡住欲上前的夸父。

“杀人。”

“年轻人火气怎么那么大,各人有各命。有人就是投了好胎,生来就比别人高一等,咱能怎么办呢,只能下次投胎多走走关系求求人呗。年纪轻轻的就是上哪都想路见不平一声吼,你吼得过人家吗?要我说啊咱有酒喝酒,喝醉了就能发现这个世界真好,哪哪都温柔。”

夸父久久地注视着刑天,仿佛要把他看尽骨子里。

“懦夫。”

这两个字像是惊雷一般点燃了刑天,他气焰忽的暴涨,目眦欲裂,上古战神在他体内复苏。“干,你懂个屁!你知道自己兄弟死在怀里的感觉吗?他那么热切地看着你,硬撑着最后一口气相信你能救他,你呢,你把刀捅进他的胸口。你被人拿刀砍过头吗?你亲眼见过自己的头颅滚到地上跟个弹球一样打转转,沾满泥泞的样子吗?你全身的血都从那个碗口大的疤喷了出来,先是滚烫,后来都冷了,沉到压弯草梗,在地上凝了厚厚一层。你不甘心,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是相反的结局。你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法合上,爬上了虫,直到被乌鸦啄走。”逼人气势如潮退却,仿佛从没来过,“你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资格那么说。”

他似是站立不稳,忽的丢下手中的干戚——曾睡梦中也不放手的武器,冷笑着后退,“对,你说的对。懦夫,我是懦夫。”

手舞足蹈,欲痴欲狂。

狂笑远去,身形逐渐萎烂成泥。

夸父沉默许久,弯腰捡起刑天的干戚,默默走向正挥鞭的领头将士,无人注意到他,所以也没人看到他黝黑的皮肤反射出太阳的光亮。他深吸一气,而后长长吐出,似是将胸腔内积聚的浊气一吐而尽。而后挥棒,雷霆之钧呼啸着击在领队的颈上。那人瞬间闭气倒下,哼都没哼。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夸父身上,一片沉寂。

此刻的天地间,逐日的英雄,高大得无与伦比。

夸父踩在领队的脊背上,沉重的干拄在他的头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

“刑天老了,怕了,手抖得拿不稳刀了。大禹呢,半个身子都埋土里的人,早该死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这些瘪犊子怎么就不懂呢?我,我们,英雄该是我们,这天下终究该是我们的。他妈的,他妈的,”夸父手中的干狠狠地一下一下捣在领队的尸首上,“他妈的你们怎么就这么软蛋?凭什么让一群老头子指手画脚,作威作福?凭什么他们生来就住的比我们高,凭什么?”

  他疯狂地捣了下去,鲜血四溅。

死寂。

精卫盯着高处那张满是血迹狰狞的脸,觉得夸父变得异常陌生,还是说,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她想起母亲曾经给她唱过的歌,凤兮凤兮归故乡,天地之大何处才是故乡?夸父向下扫视一周,掠过她时,神色没有丝毫变动。

他慢慢举起干:“谁愿追随于我?”他眼中忽的光芒万丈,“随我去逐日。”

又是沉寂,一个监工哆哆嗦嗦地上前一步:“你个疯子,太阳怎么可能追的上?”

光影闪过,一个监工怔怔地看着空空的腰间,本该插在那里的长刀此刻正躺在扑在地上的同伴身旁,血悄无声息地漫上刀刃。

“还有谁有话要说?”夸父有节奏地用干戚互相敲击着。

渐渐人群中传来“逐日,逐日”的呼喊,起初呼喊的声音三三两两不成气势,渐渐声势愈加浩大,有的人左右看看犹豫地跟着举起双拳,而后终成燎原之势,大地微微颤抖,每人趋于癫狂,狂乱地冲天空挥出拳头。

夸父露出满意的笑容,随意地用干向监工们一指:“很好,就先用他们填平沼泽吧。”

监工们战战兢兢,忽的丢下手中的长鞭、战刀,四散欲逃。苦工们发出逼人的怒吼,向着监工扑去,拾到武器的用武器搏杀,没有武器的用上了拳脚乃至牙齿。监工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少有躯体齐全者,更有甚者面皮仿佛遭到野兽撕咬过,鲜血淋漓。而每个苦工的脸上俱是一般神情,恶毒,嗜血。天地变色,血流漂杵。

6

“够了!”一生清脆的断喝制止了疯狂的人。

“精卫,你说什么呢?”夸父歪着头皱起眉。

“我说够了。”精卫仰头盯住他的眼睛,怎么以前没发现这小子长这么高,“夸父,太阳是追不上的。”

“精卫你怎么了?”夸父似笑非笑,“你陪我追了这么久,怎么又说追不上了。”

“夸父你给我记住了,太阳是追不上的,从来没有人追的上太阳。我陪你,是因为你愿意听我唱歌。我从来就没想过追太阳。从、没、有。”精卫凑近他,一字一句地说。  

夸父舔舔唇,忽的异常冷静:“等着,我这就把太阳追回来给你看看,等好了。”

年轻的英雄不顾一切地冲向远方。他不知道他跑了多远,跑了多久,他只知道他在向着太阳奔跑。

明晃晃,金灿灿的太阳。

渴,口渴……

太阳,近了,更近了……

7

“诶,你看这是什么?”

“蜣螂,就是屎壳郎。”男人将女人往怀里一揽,“喏,那是他的粪球。”

“诶呀,真恶心。”

男人拥着女人走远。

地上,阳光给粪球镀上一层金黄。

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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