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专栏久歌文学社雪落长安人未眠

少年游(壹)

2020-02-26  本文已影响0人  念不吝

“当真是十年风云起,旧事再重提啊……”

“这话怎么讲?”

“想在十年前,春回门还是天下医者朝圣之地。春回门掌门立有门规「不诊王公贵胄,但医天下黎民」。

“相传其镇门圣物千年何首乌有子,母两株,子株可治百疾百病,母株可救致命伤亡,二者同食,即可起死回生,得道升仙……”

话至此,席间已有人发笑。

沈曲稀瞧着从街角挪过来的小乞儿沿桌讨食,屡屡被拒遭人推搡在地,颤巍巍爬起后总算蹭到了自己跟前。这小乞儿倒也不吐半字,只张着嘴,将那枯枝一般的手在沈曲稀眼底下晃晃,怕是早没了说话的气力。

沈曲稀向摊主招招手,再叫了一碗面,又示意小乞儿坐下,小乞儿受宠若惊,连连作揖。

面到了跟前,小乞儿便不再看人,他把汤多面少的大碗摆在自己正前方,直视片刻,表情带着些许虔诚。他显然不会使木筷,左右手从箸笼中各抽出一支将面急速往嘴里划,嘴里已是满的,眼里还是无休止的急切和恐惧,汤汁自嘴角溢出,顺着干瘪的喉咙流至胸前不遮体的陋衣上,晕开一片。怕是今晚做梦都能梦见这碗面了。

沈曲稀看他这模样,心中一紧,兀自仰头望去,道是阳春三月,却不见柳絮纷飞,入目皆是残花败柳之景。天色算是灰绿一片,打眼瞧着总感觉不干不净似的,日光溺死在乌云堆里,只透出三两束求救般的光线。这几日春风也是又急又乱,裹着风沙直往眼眶里钻。

不知怎的就想起前些日子被御卫拖走那人说的,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沈曲稀搅动着碗里的糙面,双耳不忘支棱起来细细听着旁桌人的动静。

“…你们不信,可当今殿上那位信呐!当年先帝病重时,圣上虽是知晓春回门规矩,还是驱车去那春回门所在的关山,亲自三跪九叩拾级而上,向掌门求取千年何首乌,当真是大孝子啊!也难怪先帝临终之际留遗旨废掉太子,改立圣上。

“可那春回门门主斋夫子却是个不识好歹的,竟使门徒献了株假物……”

话音未落,一只竹箸从这人头顶酒楼二楼雅间落下,稳稳当当插在高谈阔论那位头上,好似发簪一般,旁的人发了笑,那人也冲楼上啐了一口,不过明里不说,大家伙儿自个儿心里也明了,这酒楼喝酒的和这面摊吃面的本就不同,也只能当他是无意。

总归算嘴碎,这人把话又接上了:“先帝将那假物一服下,当即一命呜呼了!圣上举国哀悼三日,立刻率兵把春回门连锅端了,好在圣上仁慈,放过了外门习武弟子。不过行医之人连同掌门斋夫子,是一个也没落下,当真是大快……”

又一支竹箸应声而来,却是来势汹汹,用“刺”讲才妥当。

这支竹箸是斜刺而来,几近贴着埋头吸食汤面的小乞儿头皮,沈曲稀下意识提腕用指间刃去挡,她反应极快,却也只将竹箸撇去一半,那余下一截依旧顺势不减,直接刺进后座那人小指骨节中,力道之大,竟将其左手钉于木桌上,那人凄厉惨叫起来,直嚎得人心慌,待沈曲稀打眼过去,已是猩红一片,败人胃口。

未等同行人嚷将起来,已有一人从方才窗口一跃而下,身姿之轻盈,恍似弱柳扶风。此人天生飞眉入鬓,目光澄净,着鸦青劲装,鬓发高束,多不过双十年纪,落地不但无声,沈曲稀眯眼看过去,被踏过一脚的木桌上半碗汤面都不曾溅起半滴。便可知道,这人惹火不得。

原图:冰绡

想来,头支竹箸是竖直丢下的,未带威力,是警告之意——可惜那碎嘴的家伙并不灵光。末支竹箸却是杀气腾腾,要取人性命一般,且是从沈曲稀这桌头顶刺往旁桌。两支竹箸细看成色,方能发觉不是出自同一副。

沈曲稀把玩着手里的半边竹箸,猛一仰首,果然发现,有一人端坐在闹事者酒桌对面,一双狭长的凤眼无波无澜盯着楼下一干人等,那人反应也极为敏捷,见沈曲稀看向自己,略一挑淡眉,眼睫弯出弧度来,有几分探究之意。

沈曲稀挪开目光,盯着像是要惹事的那位。

他气定神闲从桌上取下竹箸,被刺那人又是一阵嚎哭。沈曲稀瞧出,那人恍似未出力,竹箸确是被他从桌子里取出的,方才插过竹箸的地方依稀可见一小孔,原是那竹箸竟被捅进了木桌里!

同行人已忍不下,纷纷拍案而起,那人的手也按在了腰间。旁的人有点眼力见儿的已由此人的佩刀认出他,春回门外门习武弟子——关无恙。

江湖上有不成文的规定:刀剑出鞘,不见血不可收回。见关无恙有拔刀之意,邻桌总归有人来劝。

“少门主,依老朽看他们只是道听途说,不知当年真相如何,妄自揣测罢了。您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是不便与他们打斗啊。”

“是啊!当年的事儿除了少门主您自己个儿,也没人说得个完全。这干人也就是就如今千年何首乌失窃之事,把往事又给翻出来,只能叫哗众取宠,大家也就当个玩笑话听。”

那桌人本就是纸老虎假威风,见有人扯和,瞬间就没了先前的气势,顺着台阶下,低声下气给关无恙道了歉。关无恙生性也不是个好挑事的人,从始至终未言半字,便利落地转身迈进门槛。那伙人匆忙付了面钱,朝着大街上走去,刚走出没两步,其中被刺那人却侧过身来,用尚且完好的右手在怀中摸索着什么,稍稍懂点武器的就能看出,怕莫是想使暗器。

沈曲稀目光一凛,将攥在手里的半边竹箸掷去,只听得一声惊呼,一干人慌忙逃窜了。

她略一抿唇,想必,那根小指这回确是断了。

小乞儿将碗底舔净,怯怯地打了一个酸暖的嗝。沈曲稀也将碗底面汤饮罢,长吁一口浑气,提起身侧的佩剑离去。


皇帝十年前从春回门取走的千年何首乌失窃,彻查三月未果,不得已张出天下英雄榜,称此物为国宝,能将其追回者,男加爵,女封妃。此榜一出,天下哗然,江湖之人纷纷倾巢而出。

这种上上等行赏原是轮不上那些个杂碎的。

江湖上原有四大脉:春回门行医救世,摘星阁卖凶灭口,百晓堂悬赏情报,无影宗贩制毒药。

十年前春回门惨遭灭门,行医者无一生还,在此之后摘星阁,无影宗又易新主,百晓堂本就赖这两脉为生,今时不同往日,四脉眼见得各自萧条下去。

虽说是不比昔时,但百晓堂依旧掌握着各路江湖密信,放言“二十年来江湖事无一不晓”,常有各地人士不远万里进京打探消息,沈曲稀上回赶来都城,就是向百晓堂问及春回门灭门一事。今日此去,也是想从百晓堂那儿获悉千年何首乌下落。


沈曲稀快马加鞭赶到百晓堂时,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先前还在城西酒楼见过的关无恙二人。

沈曲稀将马栓在远处,徒步走至堂前,但关无恙还是于三十步外就发现了她。不过他仅是回眸看了一眼,似乎并不在意。倒是他旁边一身荼白缎衫的男子,一直饶有兴致望着沈曲稀。

沈曲稀已认出他便是先前与关无恙同坐在酒楼里的人。单是那对多情眼就足以叫人难忘却。

那人不羞不躁盯着她瞧,待人走近便施一礼。

“谢过二小姐方才救我师哥。”

“我何时……”话刚出口沈曲稀就后悔不已,这人坐在楼上,对楼下的事怕是一览无余,念此她话风陡然一转,“你从何知晓我是沈二小姐?”

对方努努嘴,意在她身后负着的沉星剑。

这柄剑名头可比她本人大得多。相传是春回门门主,也就是眼前二人的师傅—斋夫子在沈家家道中落之际赠予沈家二小姐。这斋夫子是个奇女子,至于为何赠剑,个中缘由也只有她本人明了。

“二小姐的沉星剑和我师哥的坠日刀本是一对,也叫得声「小师妹」。可惜我识得小师妹,小师妹未必识得我呢。”他眉尾一落,唇角撇下,倒有几分委屈之意。

沈曲稀回礼,客套道:“哪会识不得?「不凡如无恙,多情似无忧」嘛。”

这是两人尚在春回门时江湖上流传的笑侃,沈曲稀暗道失口,怕这对师兄弟翻脸。

谁知百里无忧竟朗声笑了,抖开白折扇遮住下颚,似乎甘之如饴。

他这一笑,连原本觉着他除一双俏眼外平平无奇的沈曲稀都一愣,蓦地懂了为何这匪君子曾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韵事。

“那无忧也代师兄谢过小师妹谬赞了。”百里无忧小蒲扇一般浓密的睫毛笑得一颤一颤的,好似这话真有那么好笑。一旁的关无恙却是恍若未闻,脊梁依旧绷得挺直。

“曲稀无此意。”

“那二小姐来百晓堂又是何意?”

他在诈话。

先前一直不语的关无恙好歹开了腔,低低唤了句:“百里。”百里无忧回过身,原来两人谈话间那堂门竟已开了。

三人一齐入了前堂,立马有百晓生来分别接应。百里无忧对沈曲稀行了辞礼,沈曲稀紧跟着回礼,稍一思索,顺势也向他身后的关无恙施一礼,暗谢他方才替她解围。关无恙无甚动作,只一颔首。

一盏茶功夫,沈曲稀率先走出百晓堂,行至路旁牵上坐骑,飞身上马赶往某地… …


不多时,到了与宫墙相对的长宁街上,她就离宫门最近的客栈下了马,牵着缰绳将马寄在店里的马厩,在客栈要了一间下房。本以为住店要求录名相当难缠,哪承想这店家却是个只认得银子的,对沈曲稀这位新客全然不问。沈曲稀进了客房也只管倒头睡下。


丑时,夜里连个打更的都没有。

虽说是宵禁时间,沈曲稀一路夜行到三丈朱墙外也没碰上巡夜兵。她以眼丈量估算了几个立足点,三步翻进墙内宫道,凭借记忆摸索到内务府,潜进了北侧的造办处。

这是为皇室御用品制定标准的专门机构,沈曲稀将门轻轻掩上,在房内翻找起来。

这里到处堆积着各种杂七杂八的模具,她找寻许久并没有发现。

沉思片刻,沈曲稀拉开檀木桌暗格,果然有个暗红的匣子。匣子上挂着把极精巧的同心锁。

沈曲稀是个练武的粗人,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她将匣子置于地上,提起剑就是一劈,沉星剑净重十六斤半,一声闷响,匣子从中间破开。想必造那把锁的工匠死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里面果然是百晓堂指名要的那物。

沈曲稀将此物揣进里衣,右眼余光却扫到了什么,她一惊,立马偏过头。


有双眼睛一直冷冷地望着她的所作所为……

原图:藏九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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