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出逃
这是一所不简单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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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的吹哨声如一颗颗炸弹轰炸着这座叫做卢彬的“大学”。在吵闹的哨声下,没有学生可以全身而退,而不被这哨声炸的耳膜破裂,受点内伤,顶着两坨黑眼圈不乐意而又机械地从床上爬起来。
南芥便是没办法全身而退的一位。她把素色的被子捂在耳朵上,眼睛都睁不开,身体却已经反射性地应着哨声从床上坐了起来。那床板是两块木板拼接而成的,因此中间有缝,床铺就从里凹陷下去,南芥每动一次,那木板就咔吱作响无数次,和外面的哨声来了个里应外合,为南芥奉上了一场双重倾情演奏。她穿好衣服,便准备从上下床的上铺下去。
她刚起来,头发蓬松。她的头发本来就又厚又密,热带雨林里的植物一样疯狂生长。她在一片双重奏中翻身下了床,刚一下去,一转身,一个黑影坐在床头,把南芥下了一跳。
那黑影是于凌,他一身黑,现在脑袋上筐着上衣的黑色连帽,只露出了一截脖子,是冷白色的。
他今天居然赶在了宿管阿姨夺命连环哨之前就已经起来了,以前他都要拖到最后才起来的,南芥眨了眨眼睛,觉得很神奇,还未等到她向他打招呼,于凌便已经抬起头,露出薄唇,鼻梁,最后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向南芥打了声招呼。
他手里拿着薄刀片,十分锋利的那种,正在从左向右刮自己嘴唇上的胡子。于凌刚开始用刀片的时候,手法非常疏松,经常把下巴那划出伤见血,但现在,他的手法已是炉火纯青,不用镜子刀片便可以随他心意游走在双唇之外,刀片丝毫不敢轻举妄动,手起刀落之间,于凌的胡子便被刮得干干净净。
于凌道:“今天你动作算轻的了,木渣没掉多少下来。”
南芥伸了个懒腰,对着他一笑:“你今天起得好早哦。”于凌扫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昨天没睡好,今天又醒得早,醒了以后又再也睡不着了,所以就从床上爬起来了。”
这个学校的寝室,不分男女,是按学生入学顺序来分的,入学顺序一样的,便在同一个寝室,所以南芥和于凌才被分到了一个寝室。
南芥走到窗台,去看了看她的种子。
她的种子是种在可乐瓶里的。可乐瓶被她割裂成了两个,拿来种这些花种子,很明显,寝室阴暗潮湿,墙体渗水,墙皮还剥落,时不时抖落几块渣滓,门窗一般都是紧闭的,窗户也只有方形的一小块,而且不朝阳,所以她的花种子已经养了好几个月了,都没见的发芽。
南芥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走向洗漱台。寝室确实老旧,所有陈设都很老旧,两只水龙头都生锈了,于凌拿塑料袋包装了一番,不然他们开水龙头的时候,铁定是要摸出一手锈迹。水很冰冷,在立夏这一天还显得很冰冷,南芥的手上冒着冷气,她哈出一口气,手掌里的水送到脸上洗脸。
她刚洗完脸,学校的上空便拉响了警报铃。一圈又一圈的警报声在上方荡开,荡出一片又一片的涟漪。这个警报声非紧急必要情况下绝对不会拿出来遛一遛,所以南芥皱着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于凌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了头。
只听喇叭里喊道:“请各位同学马上到303教室召开紧急会议。请各位同学马上到303教室召开紧急会议……”
南芥和于凌对看了一眼,他们便立马起身出了寝室,去往303教室。其他学生也从各个方向向303教室进军,他们大部分人都顶着黑眼圈,都快变成国宝了。很奇怪的是,他们明明是十九二十岁的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情,不笑,不嗔,也不悲,在大多数人的脸上看不到这个年龄该有的生气活力,仿佛他们身上都披了一层铁锈,掉着剥落的墙皮,头上长满了苔藓和杂草一样,岁数和这所老旧的学校一样大。
走廊和楼梯立即堆满了学生,于凌下意识拉住了南芥的手,他怕这拥挤推搡的人群把她挤掉了,他们的身体都变成了可塑性橡皮,现在正试图变成薄薄的一片,从人群夹缝里挤出去。
最后他们终于从303教室的门口挤了进去,找到写了自己名字的标签坐好,全程不说一句话,安静的吓人,只听得到摩肩擦踵,脚蹬地板的声音。
高跟鞋踩着地板的声音从教室门口穿了进来,一声一声扣响每一个人的心弦。学生顶着一张高级的扑克脸,都下意识地挺直身体。只有于凌没有取下帽子,低着头。
直到南芥用胳膊肘轻轻靠了他一下,他才缓缓抬起头,那高跟鞋的主人已经走到了讲台上,她长了一双吊梢眼,嘴唇厚,嘴巴大,这样的构造也许会让她的音量以N次方的形式抬高数倍。她刚站上讲台,便狠狠一拍桌子道:“都把头抬起来!”
这是他们大二的年级主任,姓蓝名缕,嘴一瓢就会念成男女。南芥便给她取了绰号,叫做“男女老师”。这所“大学”,不像是传统的大学,分了学院,学生有不一样的专业,它的模式还是刻板管理高中生的那一套,没有社团,没有学院分类,只分年级,分年级主任,分班主任。
蓝缕手撑在讲桌上,拿起喇叭。她的声音本来就大,不需要喇叭,这下拿了喇叭说话,音量高了好几个分贝,她已经四十几岁了,音调却很高,声音尖细,一说话便可以穿透学校的墙壁:“在这里,我要宣布一条紧急通知。”
学生都把目光锁定在了她的身上,等待着她的再次音波攻击。
蓝缕的眼睛扫射着坐的端端正正的像靶子一样的学生,继续说:“我们年级的破晓,自杀了。”
连自杀这个骇人听闻的词,都不足以勾起大多数人情绪的波动,他们丝毫不为之所动,依旧是一张现世方形圆形椭圆形或者圆锥形的扑克脸。只有南芥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地捂着嘴。于凌在一旁,低下头,手拍她的背。
蓝缕开始敲重点:“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自杀了吗?”座下一片死寂,蓝缕的眼睛又开始扫射靶子,最后她锁定目标,音调上扬,择取了南芥,然后说道:“南芥,你知道她为什么自杀了吗?”南芥的身体颤抖着站了起来,她一点也不敢看蓝缕会挖心剖腹的眼睛,只往课桌上瞥,然后小声回答:“老师,我不知道。”
她却逼视着南芥,然后歪着嘴说:“你知道了才不正常。我来告诉你们。”她的脚往第一排的位置走去,高跟鞋砸地板的声音像在显微镜下看细菌一般,更加清楚:“她不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没有耐心等到两年以后的释放,耍小聪明,抖机灵,想擅自逃脱学校找出口,她被我们巡查人员抓住以后,当然就没有机会逃走了,当场跳楼自杀,死了。”
她的那句声音低垂轻飘的死了,话音已经落了很久,尾音却还在南芥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南芥的泪水从眼眶里迸溅出来,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出声,手在牛仔裤侧面摩挲。
“你坐下!”接过圣旨,南芥失魂般坐下,捂着脸,才终于敢小声哭出来。
蓝缕的唾沫战场已经缩小至讲台方圆一里,她退回讲台,继续说:“所以今天召开这个紧急会议,就是想给大家提个醒,不要耍小聪明,试图从学校逃出去,你们应该乖乖等着两年以后,学校批准,光明正大地把你们放出去,而不是像破晓这样,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想逃出去,最后下场却是这么惨烈!可惜!”
她的一番话,捅了一个大篓子 ,揭开了这所学校的真面目。这所名叫卢彬的大学,明面上说是大学,实际却是堪比监狱的场所。而这群大学生,明面上说是大学生,却是一群囚在学校中的囚犯。他们都是孤儿,在正常大学里犯过错,被押到这所大学进行规整教育。但其实他们大部分的人并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要在这里进行有期徒刑,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因为父母在世之时惹了权贵,招了权威,古时候父债子偿,杀人偿命的规矩便适用于这所学校,他们父母犯的错,也让这群学生来背负。学生被关押在这所与外界隔绝的学校,过着学生的生活,却也过着囚犯一般的生活,他们没有逃出去的自由,只能等刑期满了以后才能被释放。刑期依据他们或者他们父母犯错轻重来量定,一般来说是四年。
这些年,一些学生进来,一些学生出去,都是一板一眼,有规有矩,从没有哪一个强出学校的学生成功出去过。试图逃出去的学生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被逮住加刑,另一种也是被逮住,但是像破晓,性子刚烈一点的,就会自杀而亡以求解脱。
进行拦截逮捕抓获工作的是察探员,这种职位为的是谨防学生出逃,维护的是整个学校非同寻常的运作体制,防止躁动的学生威胁公职人员,掌控着整个学校的大局。
好在学生们都还乖巧,像破晓那样擅自出逃的情况并不多见。所以校门口,岗亭处,察探员都悠闲得很,身在闲职,做着闲官,几乎闲的发慌。
破晓是南芥和于凌在这个学校交的朋友。来了学校的人,除了在一个寝室的有点交集,人和其他人之间就像是隔了一层铜墙铁壁,生疏,无交集,即使每次撞面都觉得眼熟,也不会轻易打招呼,学生都蜗居在自己的寝室,自己的世界,哀愁着自己的哀愁,喜悦着自己的喜悦。
破晓就不一样,她寝室住他们对面,去寝室走廊领饭,总是能和她碰头,她会主动打招呼,聊天,一来二去也就熟了。于凌平日总说破晓这人聒噪烦人,但等到真的失去一个朋友的时候,他的心情并不比南芥好受。
他坐在床沿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烟,拿出打火机点着,在嘴里猛吸了一口,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烟,吐出白气。白气在他黑色的外套结了一层霜,他琥珀色的眼睛也开始起雾,雾气让他的眼睛变得疏离。
南芥手扶在阳台,半个种了种子的可乐瓶在她双手之间。她看着可乐瓶的横切口,天光很亮,照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的泪痕在光线下变成了银白色。南芥擦了擦脸,闻到烟味,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并坐在于凌的床边,右手凑着脸扇了扇:“你的烟哪里来的?”
于凌手搁在膝盖上道:“找小胖要的。”他解释道:“小胖,就一个新来的学弟,因为烟特别多,全校抽烟的都知道他的名字。”
南芥道:“那他岂不是个烟鬼?”于凌回答道:“可不是。这些人各有各的活法,有的是烟鬼,酒鬼,赌鬼,有的人成天以泪洗面,有的人却成天笑嘻嘻的,像你,你晚上没一本书就不可活,”他瞥了南芥一眼:“我呢,没有木头也活不了。”
“所以你拿啥给他换的烟?”南芥问道。
于凌拿着烟的手指了指墙角,墙角那堆着各色各样的木头和用木头做的模型:“就拿一个飞机模型给他换的,他说他喜欢我做的那具模型。”
南芥本来还要说些什么,寝室走廊却传来了宿管阿姨的喊叫:“开饭了!来这领饭了!”南芥就起身说:“我去拿吧。”于凌喉咙里嗯了一声。
南芥开门出去,一两分钟又进了寝室关门,手里提着两个盒饭,有一块水泥地上放了张垫子,这就是他们吃饭的地方。他们每天吃的都大差不差,吃饭没有别的意思,不求吃的多好,纯粹就是为了填饱肚子活下去,于凌本来还挺喜欢吃学校的酸豆角炒肉末,但是这两年每天中午几乎都有这道菜,所以他现在一看到酸豆角炒肉末就反胃想吐。
南芥刚打开盒子,一个纸团跳了出来,她打开一看,是破晓的字迹,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就是说地下室有出口,快逃。
于凌也凑过来看了一眼。
南芥不解地问:“破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刑期满了学校就会放我们出去吗?为什么要叫我们去地下室找出口逃跑?”
“而且,”她皱着眉头:“地下室是禁地,怎么可以随便进去?”于凌思考了半分钟,缓缓道:“我倒是觉得,可以去地下室看看,要是可以找到出口,我们就逃出去。”
“你疯了?”南芥猛地站起来:“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样做,要是被逮住了,是要加刑的,你看看破晓……”南芥哽咽道:“她最后又怎么样了?她逃出去了吗?”
“那你难道就这样等着吗?等着学校放我们出去,再过两年牛马都不如的日子?”于凌撂下筷子,把帽子掀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南芥。他的脸十分干净,纤尘不染,而此刻这张脸没有表情,他所有的表情都写在了那双眼睛里面。于凌拿起烟,凑在嘴上狠狠吸了一口。
南芥憋屈地含着两滴眼泪,坐在那不动。
沉默了一两分钟,于凌叹了口气:“好了,别哭了。我只是觉得,破晓因为这个,连自己的命都没了。她走之前,还不忘把这张纸条交到我们手上,让我们逃跑。你说我们看了这张纸条,什么也不做,对得起她的好意吗?”
那两滴眼泪落了下来,南芥睫毛闪动:“我,我就是担心,担心我们也跑不出去,还把命搭上去了。”
“好了,我知道了。不哭了,不去也罢。”他最终服软,摸着南芥的头,安慰道。
天渐渐黑了下来,这一天非同寻常,五点左右学校放出了音乐,这音乐也显得非同寻常,音乐从一部老式收音机里发出来,再从扩音机里穿过,在学校楼回荡。整个楼道竟开始生气起来,有人在跑,跳,还有一群人在学猴叫。
这是半个月一次的狂欢。到这一天,学校会派宿管阿姨出学校去“单向对外交流”,购买学生想要的,合法的东西。然后阿姨会把所有物品按寝室分类,摆在寝室走道,五点一十一到,学生们就可以去走道领自己的东西。
时间在每一个学生的凝视下一点一点往前走,终于,五点一十到了,每个人的胸腔开始高鸣,长哨声响彻云霄,所有人都从寝室门挤着出去,挤破头颅也得挤出去,人拥挤着人,人推搡着人,整个楼道被人海填满,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他们把自己的东西紧紧攥在手上,抱在胸前,自己可以被挤得稀烂,但是礼物却必须保证完好无损,因为他们要的东西,都是自己最想要的,最想得到的。
拿到东西的,脸因为兴奋而充血,学生都发出了无比喜悦的叫喊,然后急往寝室门口里摸进去。南芥刚一出门,迎面就撞上一个胖姑娘,她手臂擦在地上,血开始往外渗透,而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只见得到花花绿绿的衣服,那胖姑娘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人来人往也没有人扶她一把,于凌从寝室冲出去,急忙把她扶起来,打量了她的伤口。他们就站在门口,等着这场人海退去,八点半的时候,整个楼道终于又恢复了平日的死寂。
“走!”
南芥吃痛地道:“去哪里啊?”
“受伤还能去哪?当然是去医务室了!”南芥松开他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对着他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没事,就一点擦伤,过几天就好了。”
于凌板起脸:“别人不在意你的命,你自己就不能这样。”然后他重新扶着她的手臂,往一楼医务室走。
刚走到走廊,灯啪嗒一声就关了,黑暗里除了他们俩的两双眼睛,其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南芥只听到窸窣几声,于凌已经从裤包里拿出了手电筒,按开开关,一束光从手电筒里射出来,虽然光线有点暗,但也够看路用。于凌便一手握着南芥的手,一手打着手电筒。
每一层楼都安静的让人发慌,尤其是在黑暗里,又这么安静,南芥总是能联想到影片里那些僵尸邪祟鬼魂突然冷不丁从背后跳出来的画面,所以现在她背后冒着冷汗。汗一出来,染上伤口又生疼,她忍不住“嘶”了口气。于凌顿了一下,似乎也感觉到她手心在冒汗,于是他把住她的肩,避开受伤的那只手臂,把她整个人护在自己右肩的位置。
楼梯间一个人也没有,他们的脚步声空幽幽地飘荡在楼梯口,如一只只鬼魂。到了一楼,门吱呀一声打开,于凌按了按开关,来回按了两遍,灯却稳如泰山,丝毫不动。于凌握住手电筒的手加了道力:“这是怎么了?今天楼梯口熄灯这么早,医务室的灯也打不开。”
他的手电筒照了一圈,除了一些器械,根本就没有医务人员在。他们绕过诊察床,南芥刚把脚往前放一步,就碰到了一个东西,她大叫了一声,像碰到了蛇一样忙往后退去,手指着地说:“于,于凌,地上,地上有什么东西。”说完就躲在于凌身后,手紧紧攥着于凌的衣袖。
于凌把手电筒往那一照,只见地上有几只注射器,一个人躺在地上,脸上有血迹,南芥看清楚了那地上躺着的是一个人,再往旁边一看,有一滩血,她已经吓得不轻,血正从那人身上往外流,流在地皮上血管根系一般延伸开去。地上有破碎的血脚印,南芥一想到刚才碰到了死人和他的血,她肚子就开始翻江倒海,作着呕状,中午吃的饭都快吐出来了。
空气中有荤腥呛鼻的味道,南芥捏住鼻子。他们只能借助手电筒发出的光看到一小片光亮,其他地方都是黑色的,被光线晕染模糊。于凌慢慢走过去蹲下,他朝向南芥说道:“这是小胖,给我换烟的那个。”
黑暗中,一只带着血的手缓缓抬了起来,而后这只手冷不丁地拉住了于凌的手臂,南芥心都快从胸腔跳出来了,她再也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叫到一半被于凌捂住嘴,生生吞下去了另一半的尖叫。
南芥不敢去看死人,只把头埋在于凌的背上。
躺在地上的小胖开始有了呼吸,这呼吸粗重费力,而后他睁开了眼睛,无力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于,于哥,快逃,快从,地下室里逃出去!”说完他就咳嗽起来。
于凌把他扶起来,问道:“小胖,你怎么成这样了?”阿胖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紧紧看着于凌的脸,继续有气无力的说:“于哥,你们快逃吧,这个学校,这个学校根本就没想让我们等到刑期满了放我们活着出去!一切都是骗局!都是骗局!”他大喘着气,就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脑袋开始剧烈地摇晃:“于哥,你们快逃!否则到刑期满的那一天,你们都会被学校杀了!学校根本不会让你们活着出去!”
阿胖刚说完,手滑过于凌的外套,脑袋向旁一歪,便没了动静。
于凌倒吸一口凉气。
黑暗里,于凌和南芥都脊背发凉,他们仿佛是被浸泡在了带冰的冷水里,连呼吸都没那么顺畅。
阿胖的最后一句“真相都在地下室里”一直在于凌的脑袋里响个不停,像刺一样扎着他的太阳穴。
于凌皱起眉头。
阿胖说的,都是真的吗?这个学校,在骗所有的学生,刑期满了的学生,学校不会放他们走,而会把他们统统杀掉?
那之前所有刑期满了的学生,他们都真的被放出去了吗?于凌突然想到了破晓,此情此景下,他忍不住怀疑,破晓真的是自杀死的吗?
他还来不及细想,只听走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南芥拉住于凌,于凌把她拉起,立马从医务室走出来,把门关上,那脚步越来越近,于凌跳到医务室旁边的课桌,把它作为掩护,将南芥护在身下,他也躺了下来,随即掐灭了手电筒。
一道强光从外打了过来,强光在课桌和医务室的门口扫射,于凌不敢往外看,心也跟着光起起伏伏,加速跳动。
当光照在他手上的时候,他以为那人已经发现他了,心脏猛的一抽,额头就开始冒汗,随后汗滴落在了他的手上滑了下去。但好在那光没有深入的意思,只在教室里转了一圈,便去了过道的地方,而后那个脚步声也跟着强光走了。
于凌吁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再把南芥拉住,示意她要走了。他怕那人再回来,没打手电筒。于凌刚走出门,好巧不巧,迎面就撞到了一个人,只听那人“哎哟”地叫了一声,就直直地绊倒在地,她拿在手上的手电筒也脱手滚到一边,于凌心里一咯噔,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南芥就开始跑。
身后那人不停地叫嚷,嘴里的哎哟声就没有停过。
那人在他们身后大吼道:“你们跑什么啊!快来扶我一把啊!哎哟!”于凌和南芥都僵在了过道,他们虽然非常想逃走,但这下没有办法,都被人叫住了,再跑良心也过意不去,只能折回去把那人扶起来。
他们本来都疑心重重,各自揣着各自的心事,一时之间都来不及仔细辨别那人的声音,直到于凌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再把手电筒交到她手上,那人按亮手电筒在他们身上绕了一圈以后,于凌才发现被他撞倒的是他们年级的宿管阿姨。
他似乎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阿姨。
刘阿姨抚着屁股,嘴里一直在哎哟哎哟。她身材矮胖,面上很凶,但实际心肠却很好。刘阿姨把屁股安顿好了,才抬起头,对着他俩说:“这么晚了,你们下来干哈子呀?”
于凌回答道:“阿姨,南芥她摔伤了,所以下来擦点药。”
刘阿姨脸上的肉抖了三抖,嗓门大的出奇,还带着口音:“哎哟,就说你们这群学生啊,跑纳闷快,不注意到一点肯定容易撞到人嘛!好了好了,你们快回去睡觉了,是不是没得手电筒?算了算了,我送你们上去吧!”
于凌忙说:“不用阿姨,我们有手电筒,自己上去就好了。”
刘阿姨摆了摆手:“那行那行。”于凌便扶着快被吓坏的南芥,从拐角往上走去,刚开始是走,后面于凌不自觉地跑了起来。
由于刘阿姨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威震宿舍楼层,所以呆在寝室的学生都被吵了出来,凑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他俩。他们的眼睛都缺乏阳光,显得萎顿苍白,所有的目光阴暗潮湿,具有粘性,湿哒哒黏糊糊地贴在南芥于凌身上。南芥和于凌就在这般注视下快步疾行。
另一个宿管阿姨在身后喝道:“都看什么看,回去睡觉!”
刚一打开门,南芥的身体一软就趴在了地上,像气球泄了气,瘪作一团,四肢绵软无力,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于凌把门关好,也坐在地上,他的眼里写满了震惊,不解和疑惑。于凌边喘气边问道:“南芥,你说,小胖是谁杀死的?”
南芥方才的经历,有如上了刀山下了火海,她无力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切都来的好突然,好恐怖。”
于凌哈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他们并排坐在床边,于凌继续说:“我倒是觉得,可能是他知道了这学校的秘密,被学校那群领导杀死的。”
南芥眨了眨眼,卖力地说:“你就这么相信那个大胖的?难不成他说的学校不会放我们走,刑期那天会把我们都杀了会是真的?学校再恶毒,也不至于成这样吧?”
“说不准。”于凌低低地道:“谁知道这学校领导是怎么想的?可是你就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吗?那么多刑期满了的学生,学校要放他们走的时候为什么偏偏就要选在晚上?还有小胖,还有破晓,我现在觉得,破晓不是自杀的。她可能也是因为知道了学校这个秘密,学校为了封口把她暗地里处理了,再对外宣称破晓是自杀的。”
于凌看着南芥:“不然你想想,那么多学生,如果知道刑期满的那一天是他们的末日,那还不得闹死了?这学校它还办的下去么?”
南芥仔细想了想,才开口说:“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所有的真相,都在地下室里。
于凌的脑袋里立马闪过了这一句话,他沉声道:“去地下室。这应该是唯一一个办法了,唯一一个知道小胖破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的检验办法。”
南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这一次,她没有说不同意,不赞成,她答应得干干脆脆:“好。我们去一趟地下室。大不了被逮住了加点刑,或者死了,也好过在这里被蒙在鼓里,活的不明不白的。”
“但是我们什么时候去得了啊?学校看守挺严的。”
“只有晚上。”于凌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只有晚上学校戒备相对放松一点。”
南芥本来还想问他哪一天去,这时于凌已经站了起来,背对着她道:“不拖了。明天晚上我们就出发。”他转过身,把药瓶交在她手上:“擦一擦,早点睡吧,不早了。”
“好。”
于凌哪还睡得着,他和衣躺下,一闭上眼睛,小胖临死前的样子,他说的话,还有关于这个学校的真相就在脑袋里拧绞,让他头痛欲裂。忽然,他脑袋灵光一现,他发现自己忘掉了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
他计划了去地下室的时间,但是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怎么进地下室啊!他们只知道有地下室这么个东西,但是通往地下室的通道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呐!
于凌差点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就好比知道世界上有桃花源,但却无津可循,只得在四周打转,接近不了事物的内核。
于凌发出了深长的无可奈何的鼻息,他快要被自己蠢哭了。他在床上半坐着,手随意地插进衣兜,便触碰到了一个纸团。于凌打开那个纸团,心脏无端漏了一拍,那纸条上画了几张课桌凳子,又在一张课桌的侧面画了一个圆。而那圆上写了入口二字,这两个字足够令他惊喜,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纸上画的,不正是通往地下室的开关吗?
于凌想到小胖临死前似乎似有若无地摸过自己的衣服,原来是为了在自己兜里放这张纸条。心事一了,他脱了衣服倒下去便睡着了。
南芥和于凌的生活照常,起床,吃饭,上课,回宿舍,一切都平淡到没棱没角,但只有他俩心里清楚,他们今天晚上要做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这件事揣在心里,平淡的日子也显得不那么平淡了,每每想到今晚要闯进地下室,南芥身体就涌起一股热潮。
在宿舍的灯要熄灭的前几分钟,刘阿姨敲了敲门,然后扭着圆溜溜的屁股走了进来。刘阿姨五官开阔飞扬,她现在正盯着手里拿的花名册,点了南芥和于凌的名字,对了对人,走之前抛了个眼神说道:“你们早点睡哈!莫熬夜熬那么久!”,便带上门,风卷残云般走了。
于凌和南芥对望了一眼,于凌说道:“准备好了吗?”他指的更多的是心理准备,南芥郑重地点了点头,于凌向她点了下头,把一副黑框眼镜从背包里拿出来,架在鼻梁上。
南芥看了,忍不住笑他:“你现在还真有点斯文败类的感觉!”
于凌勾嘴角:“非常时候,当用非常之法。本来我度数也就一百多度,平常也不戴眼镜,但今天戴上比较好,看的更清楚一点。”于凌把手电筒攥在手上,在这一瞬间,寝室的灯熄灭了。今天比以往还要黑,只有寝室里的那扇窗户外幽幽的透了点光进来,于凌扶了扶眼镜,然后说:“南芥,手给我。”
他伸出手抓到了南芥的手臂,顺着往下,紧紧握住她的手。南芥能感觉到他的手手指冰凉,但手心却是暖和的。南芥一直望着他的黑影,于凌小心开了门,带着南芥走向一楼。一路上于凌都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先要往四周望望有没有人,再找到很好的掩护体,打游击战一般地慢慢逼近一楼。
南芥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这次觉得黑夜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也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于凌紧紧牵着她的缘故。
楼道微弱的灯光迅速在他们脸上游走,到了一楼了,于凌向后望了望,手按着门把,慢慢把门打开,等到南芥进来以后,他又把门关住,没有反锁,反锁会让发现的人起疑心,但是这就意味着他们的速度必须得更快,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开关而且没有被人发现是最好的。
于凌按开手电筒,他拉着南芥,就着手电筒的光,穿过一排一排的桌凳,在桌子的侧面找开关,找了大概两三分钟,于凌撩开一张桌子,一个突出的圆盖赫然映入眼帘。那圆盖是铜制的,很像古旧的怀表表盖。圆盖锃亮,一看就知道被呵护的很好。盖上刻着学校建筑的外观,有高高的尖顶,肥胖的外形。他低着头,找到凹槽往外一掰,圆盖立马立了起来。于凌打着手电筒凑过去,这圆盖中标了零到九的阿拉伯数字,显然是要输入密码才能打开入口。
于凌眉头紧皱,输了数字,显示器叫了一声,抹去了他输下的数字。但这至少让于凌知道了密码为五位数,当他再要往里输入的时候,门外一阵错乱的脚步声正渐渐靠近,南芥的手在于凌的手背上不自觉地抓了一下。
这时他的心脏又开始不可遏制地加速跳动,额角的青筋喷张,他咧着嘴角,又快速地试了一个密码,很不巧,依旧是错的。眼见着脚步声越发急切,于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圆盖被他放了下来,他再低头的时候就瞥见了圆盖上的建筑,他灵机一动,立马反应过来了什么,在上面输上密码,一把盖上圆盖,啪的一声,地板分裂成了两块,从中现出了螺旋式楼梯。
于凌立刻拉着南芥跳了下去,就在地板重新聚合的时候,一楼的门啪嗒一声便开了。于凌心里直呼好险,总算是赶在了他们进门之前进来了。他听到三个人走进来的脚步,又不禁开始担心他们会不会输了密码进来。头上的几个人低语着什么,然后他们似乎转了一圈,去医务室走了一趟,最后带上门离开了。
于凌看着南芥紧闭着双眼,戳了她手臂一下,低声道:“他们走了,我们也下去。”
南芥松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道:“刚才好险,你要是再晚一两秒,我们就被发现了。所以你输的密码是什么?居然对了!”
于凌回答道:“是学校建校的日期,02965。我瞥见了盖上的建筑,我想到和学校有关的数字,并且要是四位数,和学校有关的很重要的数字不就是建校那天吗?所以我输了02965。还好,是对的。”
南芥微微点头。
于凌忽然笑了一声,他笑的时候眼尾会向上勾:“戴了副眼镜,智商也蹭蹭往上长了。”
他这么一说,原本劫后余生和前路未知的紧张都消散了,南芥也低低的捂着嘴笑。
他们刚一下楼梯,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令人作呕,浓烈而荤腥的气味。这气味比在医务室闻到的浓烈的多,并且夹杂着腐烂和血腥的味道。这味道一碰到鼻子灌入鼻腔,他俩都忍不住要咳嗽。
南芥捏着鼻子说:“咳咳,这是什么味道,好难闻啊!”
于凌袖子盖住口鼻,右手抬起,拿手电筒往四周照了照,四面都是墙壁,壁前三面堆积着白色的麻袋,麻袋里也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也许是水泥石头之类的东西,鼓涨的,堆得很高。
这么一看,这地下室似乎普普通通的,没什么异常,但当他们再像前走几步的时候,他们立马发现哪里不对劲了,地面上有深深浅浅的血迹,黑色的,暗红色的,红色的,一层盖住一层,把地面都弄的反出血光!
南芥的胃绞痛,像是有人拿了木棒在她胃里捣鼓一样,她说道:“这是怎么了?”
于凌表现得很镇定,他抚了抚她的手背道:“不要怕,再往前看看。”
他们来到麻袋旁,除了地面有血迹,还沾染了一点在麻袋上以外,其他一切正常,但当他们绕过麻袋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令他们毛骨悚然的一面:麻袋后,是十几条叠躺着的尸体!南芥不敢再往里看,小声叫着于凌的名字。
于凌拿着手电筒的右手颤抖了一下。
他继续看了看,仔细辨别着那一张张带着血迹的脸。在这些尸体里,他找到了刑期满了理应被放出去的学长严泽,找到了上上届应该被放走的学长学姐,找到了在医务室躺过的小胖,顺着长发找到了破晓。
不是说破晓是跳楼自杀的吗?那她脖子上的刀痕又从哪里来的?
“这他妈都是些什么?!”
于凌狠狠地在墙上砸了一拳。他胸腔起伏,大喘着气,又在墙上接连砸了好几拳,可这点疼又怎么能盖过他心里的难受?
南芥哭着喊道:“于凌,不要砸了!”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小声啜泣。
他想要的真相,是赤裸的,残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
这个学校从一开始,就没有让学生活着出去的打算!学生满心期待期满的那一天,哪是他们欢喜的日子,根本就是他们丧命的日子啊!
当他们踏进这个学校的时候,未来和命运就已经被别人决定了,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利。那些对未来的规划,憧憬,向往,最后都会跟着他们的尸体埋进地底,分解成造福他人的养料。
而那些满心欢喜等着被放出去的学生,包括她和他,他们又是多么可怜,多么可悲!
“南芥。”于凌的拳头悬在半空,他的眼睛带了一丝疲惫,他转向南芥,擦了擦她的眼泪,说道:“我们的命,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像鸿毛一样轻,是不是像野草一样贱?”
他眼睛通红:“他们随便一个命令,一根手指,我们的命,就没有了。这地下室,就是活生生的太平间,装我们贱命的地方。”
“于凌……”南芥哭着抱住他的腰。“所以我们只能去死对吧,只能这样对吧?”
他从中抽离出来,压着墙壁横冲直撞,一遍一遍摸着墙壁,把手擦破皮,想大吼却不敢,喉咙里只是一遍又一遍嘶吼:“出口呢?出口呢?”
绕了数圈,他压低着声音怒吼:“出口呢?他妈的出口呢?”于凌喊了好几遍,喉咙都喊哑了。最后他的双腿无力地跪了下来,双眼通红,眼里是绝望,这是南芥从来没有见过的于凌,在她的眼里,他冷静,克制,而他现在,却如无头的苍蝇横飞乱撞。这个真相无论摆在哪一个学生面前,都是凄惨的,绝望的。
他们找不到出口,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于凌喘着气,取下眼镜捂着眼睛,一只手臂垂下,手却握着拳头。
“于凌,振作起来,振作起来好不好?我们还有两年,我们还有两年可以去找出口!”南芥蹲下来摇他的手臂。
于凌眉头松开,冷笑了一声:“是啊,我们还有两年找出口。找不到,我们还有两年可活。”
他戴上眼镜站起来,长吁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走吧,先走了。”然后拖着使不上力的身体上楼梯。
“南芥。”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喊了她的名字,透过他的镜片,可以看到他那一颗火热而下定了决心的心,他说道:“我想活下去,我也想让你活下去。”
南芥噙着泪点头。然后他停顿了两秒,转身,不再说一句话地走去寝室。
大三来来回回好几次,于凌去地下室,都没有找到出口的开关。
半夜下了一场雨,这雨势极为遽急,雨滴不要命似的朝窗户扑去,扑了个粉身碎骨。只听窗外淅淅沥沥,伴随了几声雷鸣。于凌睡不着,点起烟,站在窗台,听着雨,吸了几口烟。
一年四季,雨雪阴晴都在那个窗户上上演。
于凌低着头听着越演越烈的雨声,似乎在思考,他背影是墨色的剪影,耳朵支棱着,听着听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耳朵动了一动,眼睛里亮起了灯,然后他立马掐灭了烟,快步跑过去,把南芥从床上叫醒。
南芥蓬着头,费了好大力气才撑起眼皮把眼睛睁开,声音好像还在睡觉:“怎么了于凌,你把我叫醒干什么。”
“南芥南芥,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没有猜错,我想我们就可以逃出去了!”
于凌兴奋地像个小孩,在地上跳了一圈,然后又凑到床边喊她起床:“南芥快起来,我们去看看出口!快快!”
于凌也费了好大劲才把她从床上叫下来。南芥一脸睡意地站在地下室,在一旁打着哈欠,然后支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于凌在一道墙上侧着耳朵听着什么,听完了一道墙又跳到另一道墙,耳朵贴着墙壁,像猴子表演杂技一样。
南芥道:“你在……话只说了半截,于凌做了个手势,然后示意她过来听墙壁。南芥疑惑地看着他,但还是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听了听。
于凌问道:“听到什么了吗?”
南芥严重怀疑于凌变成了一只毛猴子,不然今天怎么会这么兴奋,这么反常。她摇了摇头:“什么啊,什么也没有啊。”
于凌努嘴道:“你再仔细听听。”
她于是再配合着于凌进行蝙蝠倒挂墙的表演。这一凑,一凝神,她终于听到了声音,是雨声顺着排水管流下来的哗啦声。
南芥实在不知道这声音怎么会让他那么高兴,她说道:“听到了,不就是雨声嘛!”
于凌打了个响指:“这就对了!”他把住南芥的肩道:“南芥,我们找不到出口,但是我们可以自己创造出口啊!”
南芥疑惑道:“这和雨声有什么联系吗?”
于凌道:“当然有关系了!这关系简直像水和鱼的关系啊!”
他问道:“你知道这水管是通到哪的吗?”
南芥想了想,回答道:“通去最近的河吧,应该是圆心河。”
她回答完了,依旧不明白于凌到底想干什么。圆心河是城市近郊的一条河,离这个学校很近,她突然联想到了出口,然后瞪大眼睛,一下子就想通了:“哦哦,我明白了,你想顺着水管逃出去!”
于凌赞许地打了个响指。
南芥很是震惊,这么一震惊,她就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但是她转念又一想,说道:“你要怎么弄?凿墙吗?”
于凌点了点头。“对,把这里的墙壁凿一个洞,然后把水管弄破,从水管中逃出去。”
南芥难以置信地微点着头:“太不可思议了。你的这个方法,也太极端,太大胆了吧!”
于凌接口道:“但不是不可能,对吧?只有一年了,这个办法,无论如何都得试一试。”
南芥点了点头:“那我们得先去找工具,然后凿墙,还要把水管割破,再从水管里面逃出去。但是我们会不会在水管里面窒息而死啊?”
“应该不会。大不了我们带上氧气瓶。再说这条排水管一定不会很长,因为学校离那条河很近。”于凌思考了一两秒。
南芥依旧没有从震惊的心情里缓过来,她不敢相信似的问于凌:“于凌,这个方法真的可行吗?”
于凌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他们封了我们所有逃生的路,难道我们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就等着那天丧命吗?我知道这个办法很滑稽,很荒谬,也很笨。但是我们只有一年了,现在我们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时间很紧,任务却很重。但如果我们成功了,就可以逃出去了。”
南芥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道:“好,那我们就试一试。这方法不成功会死,干等着也会死,横竖都是一死。但是试一试,总会有点希望嘛。”
于凌笑了,南芥也跟着一笑。
他们就开始找工具,从每一个寝室开始搜罗,也乘着对外交流的时候,苦苦央求刘阿姨带回来各种各样的工具,最后于凌竟连偷带摸地收集到了电锤,冲击钻这些凿墙工具。
大三上放寒假,大部分学校领导,警卫都会回家过年。但学校还是留了一部分精干的警察守在校门口,学校也还有宿管阿姨查寝。即使是这样,于凌觉得这仍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他已经摸透了那群领导来地下室的时间规律,能够精准避开他们来的时间,并且墙壁有麻袋的掩护,也不容易被人发现已经有了破裂。
于凌深夜抓紧凿墙,而南芥就在口子处放哨。钻墙的声音本来很大,于凌会选择在下雨天用大型声音又大的工具,再加上地下室隔音效果较好,学生的宿舍楼层高,所以他们偷偷凿墙的工程进行了这么久,竟都没有人发现。
距离毕业典礼还有最后一个月,于凌和南芥终于把墙给凿出一个窟窿了。于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把掉下来的碎渣,砌块打扫干净,然后说:“南芥,你爬进去,用这个锄头把里面的土给弄出来。我再收拾一下这里。”
“好。”南芥先拿着锄头,把头探进去挖土,而后她整个身体爬了进去,地上的土也堆得越来越多,挖到最后,雨水管终于露了出来。南芥欣喜地爬了出来说:“于凌,我看到水管了!我们成功了!”
于凌勾起嘴角,把南芥脸上的泥土抹去了,然后说:“太好了。那就先这样,我们明天再来。”他们便把麻袋原模原样地移过去,渣滓和工具一齐带走,就悄声爬到六楼的寝室里去。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热烈,树荫浓密。这是学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可以正大光明地从教学楼大门走到操场的时候。
他们的脸上挂着久违的笑脸,那笑脸代表着对未来的期待,对美好的向往,但那笑脸却让于凌感到心寒刺骨。
操场被遮阳树围盖起来,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洒落到操场的草坪,学生盘腿坐在草坪上,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笑,整个学校都成了百鸟园一般。
“请同学们安静!”那熟悉的高跟鞋声音跳进了学生的笑声当中。同学们立即安静了下来。
只见蓝缕走到树荫下,握着话筒道:“同学们你们好,下面,让我们由热烈的掌声欢迎李校长上台致辞!”
在如雷鸣似鼓击的掌声下,在全校一千号学生的凝视下,一个长白胡子,背却板正的五十几岁的人上台,他穿着规矩的湖蓝色西服,眼睛小而聚光,他拿起话筒,清了清嗓子,声音浑厚地宣布道:“各位同学,你们好!恭喜你们,今天就从学校毕业了!我相信你们的未来定是繁花似锦,我相信你们的前程定是无可限量。同学们,恭喜你们!今天是你们在校的最后一天,在这一天,我希望同学们可以玩好,吃好,享受你们在本学校的最后一天!所以我宣布,毕业盛典,现在,正式开始!”
他语音刚落,全校又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掌声伴随着学生自由的喊叫。操场放响了鞭炮,放响了从大一就开始放着的音乐。每一个学生的手上拿着气球,他们一松手,各式各样的气球就顺着风飘在了天上,无数的气球几乎要把整张天空都遮掩起来。他们拿起纸杯,倒满饮料和酒,和一寝室的人干杯,把激动和喜悦都一饮而尽,吞进肚子里。
于凌的眼睛在捕捉南芥。他等了很久,南芥都没有下来,他抬起头找了一圈,又低下头,等到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南芥,她正从一楼走向操场。
南芥!
他本来是走着的,走着走着他就跑了起来,于凌拨开人群奔向南芥,他抬起手,把南芥拥在怀里。
于凌贴在她耳际低声道:“都弄好了吗?”
南芥点了点头:“弄好了。”
于凌打量了一番道:“你什么也没带啊?”
南芥摊开了手心:“你看。”她的掌心是几粒种子。
“带了种子。我觉得其他没有什么好带的,只有这几粒种子,把它们搁在这,永远也发不了芽。我想把它们带出去,没准它们就长出来了。”
于凌道:“一定可以长出来的。”
他拿起操场上的一瓶雪碧,又拿了两个纸杯往里倒上雪碧,气泡就咕噜咕噜往上涌。于凌手递了过去:“来吧,为我们今晚顺利逃出去,脱离苦海干一杯。”
“干杯。”两个杯子在阳光中一碰,南芥和于凌眼神交织,彼此低头一笑。
天渐渐暗了下来,呆在操场的学生却分毫不减,直到有个声音大喊道:“下雨了!”学生们才从喜悦中稍微回过神,抬头一望,纤细的雨丝正在往地上掉落,落在他们脸上凉丝丝的。有几个学生就回寝室去了。这时候,于凌感到背后有人在看他,他斜眼一望,果然,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快步朝他这里走来。
于凌拉住了南芥道:“南芥,我数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你就跑去地下室。”
“一,二,三,跑!”他和她立即拨开人群向地下室跑去。那三个人在后面喝道:“别跑!站住!”
南芥跑到一楼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于凌没有跟上来,她向后转身,有三个人正紧紧追着他。“于凌!”南芥本是要从一楼出来的,但于凌一边跑着,一边说道:“南芥,你先下去等我,不要管我!”她只好先跑去地下室。
雨开始越下越大,雨水几乎湿透了于凌的衣服,他的头发也贴在了头皮上,那三个人依旧穷追不舍,这时候,一名肩宽腰粗的亮出了刀,雨水顺着刀身往下流,学生一见有刀,都开始慌乱起来,跑的跑,赶的赶,叫的叫,场面一度混乱。于凌就穿在混乱的人群之间,有学生挡着他们的视线,要抓住于凌就很不容易,一个四肢瘦长的退了出来,紧接着喇叭声在雨里喝道:“请同学们赶快回寝室,请同学们不要在操场逗留!”无数学生淋着雨冲向了一楼,哒哒哒地上楼,操场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竟只剩下了于凌和三个穷追不舍的人。
于凌觉得这样耗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但门口还有学生堵着,不方便他进去,他一个人肯定硬敌不过这三人,只能硬着头皮在操场和他们周旋。转了五六圈,两个人一前一后堵住了他,然后慢慢向他逼近,那位魁梧的拿着刀指着他,于凌也跟着向后退,然后他看准位置,立马改退为进,从三人的包围中飞身出去。
他们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向前跑,这下又转身追他,于凌跑进一楼的时候,却见一个身影堵在了门口:“于凌快跑!”
于凌只愣了一秒,他立马反应过来那身影是刘阿姨,他没有回头,边跑边说:“刘阿姨,谢过了!”
他飞速地进入一楼教室,输入密码跑入地下室,那三个人却也立马追了上来。
南芥看到了他,立刻说:“于凌,快进来!”
于凌捡起了麻袋上的尖刀,抹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雨水,沉声道:“南芥,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听到没有?”
“怎么了?”
“你不要问为什么,你快答应我!”
南芥还来不及答应他,那几个人便已经来到了地下室。南芥透过洞窟看到了那几个拿刀的人,她想叫出声,但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个高的那个见他手里拿着尖刀,扬声喝道:“赶快把刀放下!”
于凌哪还来得及回答他,立刻挥刀扑了上去,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那三个立时向四处避开,于凌却不依不饶,继续握着长刀向他们砍去,他不会和他们近身肉搏,依靠着尖刀的长度,和他们远距离周旋。
“快再叫几个人过来!”
于凌往后退,堵住了那个洞窟,现在南芥只看得到他的后背,而那三个人忌惮他的长刀,都不敢有所动作。只听一阵错乱的脚步,两个执抢的男人闯了进来。
“把刀放下!”那两人把枪对准于凌,一步一步朝他靠近。于凌大叫了一声,朝那三个围着他的人扑去,这时候他们再来不及顾及什么,都挥起刀和他近身搏斗。于凌眼疾手快,每一刀都朝他们的手臂砍,试图将他们的尖刀打下来。他还不断变化位置,让那几个人堵在自己身前,好让拿枪的那两个不敢轻易下手。
这时候于凌已经没想着可以活着逃出去了,他不像那三个人放不开手脚,他完全是拿生命去硬拼,不要命的那种拼,最后他终于砍到了两个人的手臂,他们手一脱力,只听清脆的两声,两把刀都掉在地上。
那两个后来的立即拔刀逼了上来,于凌和他们来了一场恶战,其中一个脱手向他挥刀,南芥眼见着那把刀就要袭过来,这时候于凌又没有地方可退,他忙横起长刀去躲他的短刀,那短刀直直地劈过来,来势极猛,于凌只觉虎口一麻,下一秒他的长刀便被打落在地。
“就是现在!”
他们几个立马包围住他,于凌从兜里迅速掏出短刀,又扑上去和他们打斗。这次他们都以短刀为武器,但对方人多,没过多事于凌便占了下风,一把把的刀砍在他的手臂,立时他的白衬衫就透出血迹来。
南芥不敢发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他的身上割出一道道伤,最后一刀砍在了于凌的腿上,于凌只觉那一刀砍得很深,几乎要把他的血管割破了,他瘸着腿乱刺,而后一刀又向他的右腿而来,他终于站立不稳,跪在了地上。
“还有一个人呢?”高个子的问道。
于凌喘着气,一只手抵在地上,冷笑了一声:“你猜啊!”
那人拿着枪对准了他的头。
“不要!”南芥喊了出来,这一喊,这些人便知道她在哪里了。那高个子放下手臂,往声音的方向去了,看到了墙壁上的那个洞窟,高个子的对瘦长的说:“你进去把她带出来。”瘦长的点了点头,但他发现自己连头都伸不进去。
这正是于凌早就设计好了的,这个洞窟极小,只够南芥钻进去,这些人当然是钻不进去的,除非他们比南芥还要纤瘦。
瘦的那个摇了摇头:“不行,钻不进去。”
高个子的沉吟道:“那行,不用带出来了,就就地解决吧。”
两个人把枪对准了洞口,食指扣在了扳机上,南芥闭上了眼睛。
啪!
当南芥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于凌,于凌伸开双臂,挡在了洞窟之前,他的衬衫破洞,晕染成一片红色,血飞溅在了墙上,地上,南芥看着他一点一点跪了下去,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于凌!”南芥的这一叫,似乎用尽了一生的,所有的力气。
在最后的当口,于凌竟如离弦之箭冲到洞口前,以一己之身做了肉墙,活生生挡住了子弹!
于凌跪在了地上,转过了身。
南芥透过那个洞窟,看到了他的笑,看到了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南芥全身都在发抖,她全身变得冰冷,伸出手,却只能摸到冰冷的管壁。
“南芥。”他最后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那声音已是气若游丝。
于凌的一双眼睛会说话,他说道:“活下去,替我好好活下去!”
“于凌!于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看到于凌带血的唇,看到于凌的鼻梁,最后看到了他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再最后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于凌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南芥只觉心脏快要裂开,她捂着心脏的位置,泪就一直往外流。
那几个人道:“真是该死。”
“这女的怎么处理?”
“去拿工具,凿墙!”
他们这时候正要往外走,只听扩音器里播出了于凌的声音:“各位同学,你们好,今天本该是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在这里,我虽然很不忍心告诉大家这个事实,但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今天,是学校许诺我们从这个学校离开的日子,可是你们知道吗?学校一直都在诓骗大家,学校根本没有想过让我们活着出去,今天,就是学校处决我们的时候,今天,就是我们葬身的时候。”
“如果大家不信,可以去地下室看看,地下室通道开关在一楼教室,第二排桌子靠窗的位置,密码是02965。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打通了一条逃出去的出口,也在地下室里,一切的真相,都在地下室里。”
他们都愣住了。
不一会,无数的学生都涌进了地下室,把他们要出去的地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南芥便是乘乱这样从水管中逃出去的。
她的右手紧紧握着那一把种子,在水管里一直向前爬。
无尽的黑暗包裹着她,她很害怕,每每害怕的时候她就会想到于凌,一想到于凌,她就忍不住开始流泪,她拿手擦干眼泪,又继续向前爬。
寒冷是刺骨的,时不时会有雨水冲刷过来,她在里面几乎都要被淹没了。雨水落的最多的一次,她一整个身体全泡在水里,只露的出来一个头,由于不小心滑倒,呛了好几次水,全身湿透,面包一样泡的鼓胀。
在水里,在寒冷里,在水管里她不知道爬了多久,忽然感觉到眼睛前有光,她才抬起头,看到出口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南芥铆足了一口气,使劲往前爬,终于,她从管道里爬出来,从圆心河上了岸。
她躺在岸上,喘着气,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南芥看到了天上那一颗颗又大又亮又多的星星,那是在寝室狭小的窗口永远看不到的风景。
风轻轻吹拂着河岸的芦苇,吹拂着她的脸,吹拂着她湿漉漉的头发。
她笑了,眼睛弯弯的。笑着笑着,便哭了。
种子被撒落在了河岸,几年后,这些种子发芽,长高,开出火红热烈的花,人们这才发现这些是太阳花的种子,听说它开的花,代表了沉默的爱,阳光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