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七）
今夜的月色很美，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洒在林间每一片树叶上，包裹起本已坠入黑暗深渊的叶子，散发出清冽而又朦胧的光圈。偶有一阵风吹过，叶子也就顺着风向，自在舒展，浮动翩翩。
这片小树林，应该在这所学校很受欢迎，虽已夜深，仍有学生从此匆匆经过，林子深处还会时不时传来高高低低的话语声。白天的紧张和忙碌，生活的困顿和繁杂，未来的憧憬和希望，把每个人的心都填得满满的，会累会倦，会厌会烦。这儿，正适合放下，适合短暂的修整，适合置身其中去冥想，去在大自然给予的一片宁静里把自我解绑，把心灵安放。
小雅，听枫讲着过往有趣的事情，却开始为着明天的离开渐起离殇。
有太多的不确定横亘在她心里，却没有一个是有答案的，她想知道，更不敢知道，只能在一点点的虚耗里，偷偷藏起属于她自己的小私心。
走至枫的面前，已经花去了小雅几乎所有的勇气，此刻，能这样挨着枫静静地坐着，已是老天爷的馈赠，不敢再有别的奢望。
到了该走的时候，就得走；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不能回头。
“枫，已经很晚了，我们就此分开吧，这儿离招待所不远，我认得路的。”
“那好，确实很晚了，今天一天你也走得很累，我送你到招待所吧，不然我不放心。”
“好！”
“小雅，明天是几点的船票？”
“是下午一点半的，我来的时候就看了。”
“这样啊！”枫想了一下又说：“小雅，我明天上午的课都很重要，不能请假，你在招待所等我，我们一起吃个中饭，然后，我送你去码头，行吗？
“如果你有课，就算了，没关系的，我怎么来，一样可以怎么走，不会有问题的。”
“那不行，你得等我，我会尽量早一点来找你。”
“哦！”
说着，他们就到了招待所楼下，互道晚安，就此分开。
刚一转身，小雅就感觉到心里的失落和难过。她想了一下，又转身冲了过去，抱住了枫的后背，轻轻地说了一声：“枫，谢谢你！”一瞬间又松开手，飞奔进了招待所。
而枫再一次一脸错愕，不，已经不是错愕了，更准确的说，应该是震惊，是小雅突如其来的举动再次让他的心遭受重击，久久难以释怀……
枫浑浑噩噩的回到宿舍，顶着一脑袋的乱麻，和很多的疑问。几个舍友看见了失魂落魄的他，各种嘲笑、调侃，他权当没听见，倒在自己的床上，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小雅一直冲进房间里，才敢摸着胸口拼命喘气，她又冲动了，可是，她一点都不后悔，做了最想做的，即便只是短暂的一秒钟。
她不知道枫会怎么想她，怎么看她，她也不再去多想。今天一天所发生的，宛如一部小说一样曲折而离奇，不管是不是老天爷的刻意安排，她很满足了，她可以不带遗憾的离开了。
可是，真的一点遗憾也没有吗？这个答案被小雅放在了内心的最深处，即便一生悬疑，也不欲揭晓。
今天确定很累，她冲了澡后，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又是被走廊里的人声吵醒了，小雅看了一下手表，7点多，她便起身洗簌。
穿戴整齐以后，她把昨天买的特产打包好，把枫给的热水袋和毛巾放在一个方便袋里，再把房间大致也整理一下，尽量还原刚刚来的时候的样子。
小雅一直对昨天把被子弄脏的事情，感到很抱歉，现在，她想尽量多做一点，减少打扫房间的人的麻烦吧。
都整理完后，她就出去吃早点了。
到了西大门，果然如枫说的，有很多早点摊位。她吃了一碗豆花，一个鸡蛋煎饼，还吃了两个大肉包，她想着要吃得饱饱的，这样中午就可以不吃了，晚点等到船上再吃。
是的，小雅已经准备早点走了，她盘算了一下，10点左右出发，到码头再慢12点多肯定到，她可以有宽裕的时间买票、等船。
她不等枫了吗？是的，她不等了。她跟枫说是跟同事一起来的，万一到了码头枫看不见她同事，她还要再撒一次谎，她不想再跟枫撒谎了。
小雅用这些理由说服着自己，她要让自己尽快离开这里，不告而别。在经历了昨天那么多事情之后，她已经没有勇气跟枫心平气和的道别，如果必须要流着泪、忍着痛的离开，还不如就此别过。
她反复的告诫自己，不断地跟自己说：“小雅，你要知足，你突然到来，枫像妹妹一样对你，你不能再贪心了。”
吃完早点，看了一下时间，8点半，那她还可以在附近再走走看看。昨天枫带她来回走了几趟，校园里这附近的道路有点熟了，应该不会迷路。
小雅沿着一条主干道，一直往前走着。
不多久，就到了一栋很气派的大楼前。小雅想起来，枫好像说过，这栋气势恢宏的建筑，是学校行政办公大楼，前年刚兴建完成，建成以后就成了这所学校的标志之一。
突然，小雅的视线被大楼侧前方的宣传栏吸引了，她好像看到了枫的照片，再走近一看，真的是他，小雅心里一阵狂喜。
照片上的枫很帅，穿着一件西装在主席台讲话。再细看小字，原来是学校新一届学生会选举完成，枫被选举为学生会副主席，正代表本次选举活动发表感言。再往前走了几步，是学校历年优秀学生名单，作为榜样张贴出来，在名单里面，小雅不出意料的找到了枫的名字。
她知道，他很优秀，从前是，现在依然是，不，现在更优秀。她很高兴，枫是一个这么出色、被这么多人肯定的枫。
其实从她第一天在学校门口报出他的名字，立即有很多人认识他，她就知道，他很优秀。
这一发现，更坚定了小雅的想法，她得走了，她终究只是枫生命里的一个过客，只是因为偶尔的冲动，当了一回他的妹妹而已，她不能再贪心了。
这样想着，小雅转身，疾步走回了招待所，她暗暗骂自己：“小雅，你在想什么啊，有什么好转的，有什么好看的，你可以走啦。”
她径直走到窗边，刚想要关上窗户，就被眼前的景象停住了手。她一直看到的是夜晚的立交桥，一直觉得它是流光溢彩的，是让人觉得壮观而绚烂的。可是，此刻看着它，莫名有一种苍凉感。
桥还是那座桥。离开了夜晚的霓虹，离开了被黑夜笼罩的神秘感，阳光一下子将它打回原形，无法隐藏。一个个大水泥柱裸露在外，毫无美感可言，灰色的水泥立面因为风雨经年累月的侵蚀，显得一片狼籍。桥上车辆依然很多，但都急驰而过，透着一股子深层的冷漠，只经过，不停留。立交桥上的道路依然蜿蜒曲折，即便在阳光的照耀下，还是不能看到它延伸的方向，反而感觉它背着阳光的那一面，好像跌入了黑色深渊。
她立即关上窗户，并锁上，妄图丢弃刚刚撞见的真实，她宁愿这座立交桥的记忆停留在初初看见它的时候，那么美好，那么明亮，那样就没有了后续，更没有了失望。
她拎起东西，走到楼下，跟前台阿姨说：“阿姨，我要退房。”
阿姨抬起头，看了一下她，就安排人去检查了。
小雅又说：“阿姨，昨天不好意思啊，不小心弄脏了你的被子。”
阿姨听了微笑道：“没关系的，你哥哥昨天已经打过招呼了，后来还给我们送了一袋水果呢，你们兄妹太客气了。”
“哦，阿姨，你这儿有笔纸吗？我给我哥留一个便条，不想打扰他上课，我先走了。”
“有，给你！”
小雅接过，想了一下，写道：哥，谢谢你这两天的照顾，我玩得很开心，我走啦，你安心学习！妹留。
等手续办完，小雅将装着热水袋的方便袋和纸条一起交给了阿姨，“阿姨，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我哥，一会儿他下课后会来找我的。”
前台阿姨回了一个“好”，小雅再次致谢，便离开了。
走出校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在心里默默的说了一声“枫，再见了！”
她依然按照来时的路，转了三次车，晃晃悠悠的到了码头。这次没有堵车，比预计时间提前了不多。
她去窗口买了票，进了候船区，随便找了个座位就坐了下来。
刚坐下没多久，走过来一位老奶奶，拎了一篮子的小青苹果，手里还拿着一个，伸到她面前：“姑娘，要不要啊？我家园子里树上长的，可新鲜呢，你看你看。”
小雅看着老奶奶的手，黝黑粗糙，指关节格外凸出，指甲里满是污垢，这是一双被岁月、被现实侵害的手，看了莫名的心酸。
“老奶奶，这苹果甜吗？怎么卖的？”
“甜的，甜的，10元三斤，你要多少啊？”
“那好，给我来20元吧。”
老奶奶很开心的放下篮子，给小雅称了一些，小雅给了她20元，她就笑眯眯的走了。
这时，旁边一位大叔凑过来跟小雅说，“小姑娘，你上当了，这苹果可酸了，根本就没办法吃的。”
小雅听了，笑了笑说：“大叔，谢谢你提醒，老奶奶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卖东西怪可怜的，酸就酸吧，反正我晕船，一会儿说不定就想吃点酸的呢。”
大叔一听，瘪了嘴，小声嘀咕：“唉，倒底年轻，不懂事。”
小雅没有再接话，她拎着东西起身，走到候船区外面的栏杆处，她想透透气，这一路走来，心里都特别的堵。
那位大叔不知道的是，刚才那位老奶奶，让小雅想起了外婆，想起了那个非常疼爱她的外婆。每一次回老家看望外婆，外婆第一件事就是拉起她从上到下的看一遍，再评论她是胖了还是瘦了，如果胖了外婆会很高兴，如果瘦了外婆就会埋怨她不好好吃饭。
倘若让外婆知道，她为了一个男孩，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一定会骂她，太任性了，太不爱护自己了。这样想着，小雅终于忍不住落泪了……
远处是浑浊翻涌的波浪，不断地冲刷着坚硬的江堤，仿佛一种宿命般的纠缠，无休无止。而她，只能算是一朵渺小的、平庸的浪花，在万古恒定的境遇里随波逐流，她向往的地方，就在不远的前方，那里草长莺飞、绿意满天，却永远只能隔着堤防，默默凝望。她不属于那里，她知道，可即便知道，也不能停止渴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