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之一丈青
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吧,我父亲在清河文化馆工作,那时候文化馆有一些农民汇演的活动,经常有文艺团体下乡演出。父亲骑车带我下乡,跟很多学员学生关系都很亲密。我记得有一次,我母亲的一个表姐妹,嫁到宋庄,姨父是一个退伍军人,会开车,在县运输公司上班。有次我姨父说,表姨很想我,我就去了他们家。住了几天后,我在村子里四处乱转,发现前后几个村子都挺近的。有的甚至村挨村。我跟着一些邻居家的孩子,各个村子转悠,基本上混的人缘差不多。有次想到我父亲的一些学生,应该就在邻村住,白天没事,溜达到那边,看到几个小孩在玩四角(一种纸叠的玩意)。就过去问他们,问烦了,那群孩子跟一个小孩说:领他去,领他去。
那户人家的妈妈真好,感觉很慈祥,对我像亲儿子一样。那个哥哥,就是我父亲的学生,在县城上班。家里有个姐姐,在村里务农,印象中这个姐姐很漂亮,就是有点厉害。我也没跟我姨家里打招呼,顺其自然住在这个妈妈家里了。妈妈说,就当自己的家一样。我也没怎么客气。偶尔在家里乱翻,翻到姐姐私藏的钱包,从里面拿了两元钱。钱包又塞回去了。为此,姐姐非常生气,一直念念叨叨。就这样住了三四天。有天半夜我突然醒来,发现炕上没人了,我有点害怕,从被窝里挣扎着起来,从窗户上破碎的毛边纸往外看,却发现这家的爸爸,摆着一个很古怪的姿势在站桩,跟我平时所学的完全不同。姐姐也不丁不八站在两块青砖上,左手攥拳放在腰间,右手挥舞着一个布条,抽打着窗户纸。妈妈的姿势也很怪,身体不断与家中的一棵老榆树撞击,老榆树发出哗哗的响声。看到这一慕,有些心喜。毕竟跟赵老师学艺一年多,拳脚功夫还是有的。我穿上裤子,悄然到了院子里,妈妈说,哎呦,你怎么出来了?我没搭理妈妈,站在院子当中,打了一套赵老师教的内家拳,然后调匀了呼吸,走了一路108式的花拳。妈妈和爸爸相互看来一眼,没说什么,一直盯着我打拳。姐姐在一边直撇嘴,嘴里嘟囔着说:花拳绣腿。等我打完拳,我有些得意的看着妈妈,妈妈夸我练得好,爸爸也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小年纪,有这功夫还真不错。姐姐很不服气,撅着嘴说:你敢不敢跟我比比?你要是赢了,我不光不要那两块钱,我再给你一块,而且还把一丈青教给你。
我看了看妈妈,妈妈没说话,爸爸开口了:你可不要小瞧咱军的拳脚,他前边一套应该是内家拳里的秘传,后面这套是江湖上流传很久的花拳,这套花拳不光好看还实用。你不一定能打过他。姐姐不信,硬要过手。爸爸没法,跟妈妈去屋门口的台子上看着,院子交给我们。姐姐的身法很灵利,正式插拳不太适应,接连被她撞出去好几次,有次摔的教狠,我趴在地上咧嘴想哭。这时候姐姐说:你除了会哭,也没啥本事呗,算了,两块钱是我半个月的工分,找你要回来,显得我这个当姐姐的小气。起来吧,别说你,我们村里的小伙子都不一定打过我,输了不丢人。这时候爸爸看不过去了,跑到我跟前说,起来再大,仔细看着你姐姐的脚步。再次起身插拳时,我按照爸爸所说的去看,姐姐的路数很怪,前后跳跃的步伐,很像道家作法的禹步。这个我拿走啊,我把平时跟赵老师学的禹步运用到拳脚路子里,顿时压力大减,后来趁姐姐不注意,一个大探手,托住姐姐的胯,一借力,姐姐摔倒了。姐姐摔倒后却不起来,坐在地上抹眼泪,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想去安慰一下她。爸爸走过来说,觉得被他打到丢人?我告诉过你,这套花拳可不简单,完全不是花拳绣腿。又好看又实用。这是当年甘凤池传下来的。花者化也。动作:沉着朴实,严紧完整。出手:快速敏捷,迅速连珠。内外相合,刚中蓄柔形神兼备,硬如铁,软如棉,身似杨柳臂如鞭。刚才咱军有些着急,并没有冷静体会拳法本意,所以被你的贴山靠撞出去几次。看他的功夫,应该是道门传人,他如果明白这个道理,比你强很多。说完,爸爸回到门口,跟妈妈进去休息了。
姐姐没理我,自己爬起来也回屋了。我有点尴尬,掸了掸身上的土也回了北屋,这时候发现爸爸和妈妈都睡熟了,我脱了衣服爬上炕,有些讨好地靠了靠姐姐。姐姐往旁边挪了几次,终于掀开被子把我抱进去。我知道,姐姐原谅我了。不久睡熟了。等我睁开眼,妈妈做好饭了,爸爸要出去上工,姐姐回县城的学校了。晚上的时候,姐姐骑自行车回来了,车子推进西屋,手里拿着一个铁砂背心,铁砂绑腿,还有特质的木棍布条。妈妈有些吃惊说:你真打算教小军啊?这是咱家女系传承中最宝贵的。姐姐点头说,说话算话。吃完晚饭,姐姐在院子里放好下炕桌,自己弄壶水一边喝一边跟我讲一丈青的来历。其实这套功夫,是古代闺房里很多女性闲着无聊创出来的,除了正常的拳脚功夫,内功心法主要来自古代道家。技击方面,主要是斗筷子,就是两个女人各自拿着一双筷子打斗,寻经点穴,非常厉害。这套功夫阴柔狠毒,基本上点中的全是死穴,抽冷子来一下,若不及时救援,一个彪形大汉,四十九日内会吐血而亡。这个功夫她学习的时候发过誓,不会轻易外传。另一个就是一丈青。这个功夫跟梁山好汉一丈青扈三娘没啥关系,这是解放前,这家有个女人,早年守寡创出来的。开始的时候站桩运气,用绸子条抽打窗户纸,久而久之,窗户纸一击即破,再换一丈棉布抽打一丈外的青砖,基本上棉布抖直了,青砖瞬间粉碎即成。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守寡,家里有两个孩子。总得吃饭养家啊,所以,两个孩子托付给邻居,自己跟村子里跑外交的男人出门,往山西贩卖大烟,一路上遇到劫匪,就解开棉布御敌,再厉害的高手,根本近不了这个女人三米范围内。斗筷子的绝学,是这个女人在世的时候,姐姐经常去她家玩,她也知道姐姐家里有武技传承,但是传男不传女。所以,闲着没事,弄两双筷子跟她斗着玩。一丈青的功夫,却是这个女人死前一年传授的。她好像能预知生死,提前一年让两个儿子置办了铁砂背心,铁砂绑腿。也不知怎么跟爸爸妈妈说的,姐姐在她家里住了一年,学会了全部技艺。
这套功夫倒也没啥,铁砂背心,绑腿上身就是有些难受。我也试过姐姐的那套内家心法,严格来说,绝对没有我们丹鼎派的内功高明。但还在上身很快,只要功夫上身,铁砂背心和绑腿的沉重,几乎消失。而且在手腕掌握了一丈青抖动的寸劲儿后,感觉内力很顺畅传导而出。正当我渐入佳境,我表姨找上门了。当天晚上我没回家,表姨急坏了。到处打听,终于听到我在邻村一户人家住下来。表姨站在院子里,脸色很不好看。我却没有任何异常表现,亲切地喊她姨。爸爸妈妈从屋里拿出很多花生和红枣,装在小布袋里,姐姐拦住表姨说:小军在跟我学拳脚,学会了自然会让他走,你们可以下个月来接人。最终表姨回去了,一个月后,我父亲带着文艺宣传队,很多人骑着自行车到了村里,这家的哥哥也回来了。我又哭又闹不上车子,姐姐也躲在屋里不出来。爸爸妈妈拿出很多花生红枣让父亲给我带上。当车子离开村子的时候,姐姐却从村外的高粱地里走出来,站在路中间,等车子到跟前时,我喊她:姐姐,我不走,我要学拳脚。姐姐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拿出五块钱塞给我说,拿着买苹果吃吧。然后抹了抹眼,转身进了高粱地。
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带着通知书去了宋庄。把通知书拿给爸爸看,爸爸识字,高兴坏了,杀了家里的一头猪,请了支书和村里在公社的名流,叫人通知了姐姐。这时候的姐姐已经出嫁了。姐夫是个军官。看了我的通知书,高兴的热泪盈眶,吃中午饭的时候,我跪在爸爸面前,请他收我做徒弟,这是赵老师的意思。爸爸面红耳赤,直搓手说:俺军儿现在是新科状元了。从你来家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把你当亲生儿子。拜不拜师有啥意思?你大哥不成器,我这点玩意儿,早晚还不是都给你?姐姐也在一边劝我,我也没太在意,就站起来了。傍晚我走的时候,妈妈偷偷塞给我50块现大洋,说这个家底儿,在北京要花钱的,没钱了就卖了。我拿给姐姐看,姐姐点头说,她知道家里有这个,只是她出嫁了,娘家的东西,她没份的。大哥也挣钱了,一个月45块,也看不上这个,就是知道给了我,他也不会不高兴。
等我从藏地回到邢台。一切如同梦幻,物是人非。第一次回老家时,近乡心怯,回到老房子的时候,家里北屋已经塌了,院子也倒了,只剩下东屋还勉强站着。满目疮痍,残垣断壁,很不是滋味。天色还早,谢绝了堂兄的极力邀请,骑车去了宋庄。宋庄的家还在,妈妈很老了,仔细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来,抱着我痛哭。问起爸爸,妈妈说,我去西藏后的第五年,爸爸生病,脑出血就腻味在床,伺候了两年去世了。临终还念叨着,有个儿子没回家,一身功夫带进棺材里,很不甘心。我买了烧纸,元宝,到爸爸坟上痛哭一回。妈妈先回去了。天擦黑的时候,妈妈来叫我吃饭,说给姐姐去了电话,她去部队探亲刚回来,带着孩子一起来吃晚饭。姐姐生了俩孩子,一男一女。指着我让俩孩子喊舅舅。男孩子很脆生,女孩子有些羞怯,但在姐姐的催促下,还是怯生生叫了声舅舅。当时我很难过,摘下脖子里的两颗天珠,分别给两个孩子挂上,吩咐他们好好保管,不要随意摘下。吃饭的时候,两个孩子估计熟了,围着我有说有笑。姐姐请问我功夫练的怎么样了。我站起来走到院子里,从腰里解下三米三老粗布,静心运气,老粗布抖直了,布头击在院子里一块青砖上,青砖粉碎。两个孩子很兴奋,在一边拍手。姐姐脸色有些平淡,说,这些年只为照顾这两个孩子,除了斗筷子,一丈青的功夫基本废了。现在看我继承了一丈青,多少心里有些安慰了。我看了看俩孩子说,没关系,我可以教给他们。姐姐点点头,没说话。最后给我两本书,却是复印件。甘凤池内功两卷,黄百家内功五卷。姐姐说这是爸爸生前留给我的。他一身功夫,都是来自这里,只是年头太久,书有些破损,这是姐姐找人复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