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第一章第三节)少年陈雷
第三节:少年陈雷
陈雷不会服多少年刑。这一点,当事人心知肚明,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对陈雷而言,他只需要明白李元明是他黯淡眼界的一线光明,汪洋之中的一只橡皮圈就够了。他不是神,却有神的能量。当然,相对于神来说,李元明的动机远没有神那么善良单纯,他是商人,商人必定遵循商业原则,这原则的首要条件就是利益。陈雷也能隐约地猜想到,李元明的接近是和父亲有一定关联的。但他没有兴趣深究。他讨厌现在这个父亲,自从他十四岁那年父亲当上科长以后,他就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那个父亲了:他早出晚归,只懂用钱塞进陈雷的口袋,去填补他幼小的需要亲情暖慰的心灵。他是在学坏,是结交了一些社会上游荡的狐朋狗友,但那能完全怪他吗?父亲从那时起,就只是一个代名词,从他嘴里吐出的冷冰冰的单调重复的音节而已。他出生的第一眼,看到的那张温良和善的男人的脸庞,早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诺大的房屋里消弭殆尽了。除了物质上的短暂满足,他不觉得自己和那些流浪的无人管教的少年有什么本质不同。他从父亲口袋里摸出的钱,往往结集了一群所谓兄弟,一夜疯狂K歌就能挥霍掉。他们从而更欢喜他,更依附他,他们瞅出来了,这么多人当中,只他是家境殷实并且乐意埋单的。这群少年,在社会上游历得久了,就像一群蜉蝣,贴在城市的脸面上,扎堆驻守,彼此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既是情投意和的,又隔着一层薄膜,相互小心戒备着。他们在夜半无人的大街上流窜,风撩起他们宽大的衣袖,使他们看起来更像一群晃荡的夜游神。他们缺乏家的概念,街头巷尾成为他们的歇息地,天当被,地作床,他们扎成一堆,用肉体的那点暖意驱逐凌晨的寒冽。他们有的是离异家庭的孩子,处在爹不管娘不顾的边缘地带,有的是不幸丧失了父母,籍由祖父母或外祖父母抚养大的:年事老迈的长辈只能照顾到他们的温饱,根本考虑不到他们心灵的需求。这群孩子,对学习,对生活,都失去了欲望,他们不知道活着的意义,过早地学会吸烟、喝酒和斗殴。但你不可否认他们的真实。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一笔一划刻在面上的,他们的纯粹是和他们的孤独无助相得益彰的。少年陈雷见惯了提着各式礼品脸上堆满笑容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正需要这样一份纯粹和真实来给他的世界注入活力。在他眼里,父亲尚不及这些被称为“垃圾”一族的同伴,父亲畏缩虚伪的笑,像戴在他头上的一具假面罩,拿不下来,慢慢和灵魂血肉混为一体,淹没了本来的面目。
陈雷并不是傻瓜。他懂得,所有的奉承,欢乐,都源出于他,更准确地说,源出于父亲手中权力换取的那点金钱。这使他对父亲不满的同时,不得不一次次地依靠父亲的施舍去挣足他的面子。于是他和父亲之间形成了一条规律:父亲回家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出手掌,上面摊着几张“伟人头”。他接过来,插进裤兜里,说一句我出去了,溜之大吉。仿佛父亲和他之间,除了这几张“伟人头”捆绑以外,没有其他可以维系的东西了。父亲有几回叫住他,他满怀期许地等着聆听他说话,哪怕是训斥自己都好。然而没有——父亲陷在沙发里,望着他,目光带点儿捉摸,他疲乏地摆摆手,说:
没事了,你去吧。
陈雷不能理解父亲的疲倦,他那烦死人的应酬,不是自找的么?来来往往的人,弄得家跟个酒吧似的,父亲患有高血压,还要不停地喝酒,他冷眼瞧着,不愿意说一句关心的话。他觉得父亲和他之间的距离,简直不是用米来丈量的,计量单位应该是光年。他有时候感觉这个辛苦带大他的男人,还不如朵朵来得亲切。
和自己完全相反,齐朵朵是校园中的一朵白兰花。她长得漂亮,写一手好字,各项竞赛都能拿奖,是老师眼中的乖乖女,同学争相邀宠的对象。陈雷和她同级不同班,因为有个兄弟喜欢朵朵又不敢明说,暗地指点给他,希望他能帮着约会。陈雷那天拖一辆自行车拦住齐朵朵,他叫齐朵朵沈永刚让我带句话给你,今晚六点他在学校后面那片小树林等你。
这个叫齐朵朵的女孩子,朝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口白牙,她说:
“好的。我知道了。假如我不去呢?”
她没去。沈永刚自然没把这次失利放在心上,他铆足了劲头追求齐朵朵,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精神境界。有时候他拽着陈雷为自己壮胆,陈雷暗自好笑。他都亲耳听到朵朵拒绝过沈永刚三回了。他觉着这姑娘真有意思,她不像一般学习成绩优异的女生那样盛气凌人,举止端庄得让人挑不出毛病。不知不觉,陈雷对齐朵朵产生了异样的情愫,这种情愫像水蒸汽,扑腾腾一阵迷漫上来,闪花了眼。他和沈永刚并肩躺在学校的草坪上,口里嚼着青草根儿,枕着手肘仰望黄昏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他说你真喜欢齐朵朵吗?确定不是玩玩而已?沈永刚停止咀嚼,诧异地瞥他一眼,说:
“怎么?你小子有什么意见?”
“如果你不是认真的。”陈雷说,说得有点嗑巴,“就算了吧。我说,那姑娘长得也不是特别好看,比她漂亮的女生多得是。”
沈永刚这时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了。
“陈雷,你不是也喜欢她吧?哈哈。”
妈的。陈雷说,我在问你呢。我压根没朝那方向想过。我又不缺女人。
他们这个年纪——十六七岁的孩子,私下里已经在比较私密的身体构件了。他们觉得世界是属于他们的,这年青一代,充满活力,热情,富于勇敢冒险的精神,和绝不认输的态度。他们小小的自尊心容不得旁人践踏,哪怕其他人看来,那点自尊是多么地渺小,微不足道。但他们就是不许别人嘲笑触碰。他们将自尊看得过重,学着一副大人的嘴脸来抵抗所有他们认为有可能伤及自尊的事情,这自尊被无限夸大,就有一点浮夸,一点不切实际的骄傲。就成了自负了。但他们不自知,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幻想代替事实。
对女人,陈雷的认知还停留在花花绿绿的画报周刊和无数个生动的夜晚男生之间流着唾沫星子的交流上。事实上,这交流也来自于有限的淫秽书刊和网络。传媒不再像往常那般遮遮掩掩,而是以一种最直接最汹涌的姿态袭击了陈雷他们的想象。歌词里所称颂的“勾勾小指头的誓言”褪化掉粉饰,索性直奔主题,当撕心裂肺的“我爱你,赤裸裸”以龙卷之势唱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无数个陈雷站起来,亢奋地扯着嗓子投入到狼嚎的队伍中,尽管对于歌声中的沧桑和痛楚不能清楚地研读透彻,但那种奔腾的气势,仿佛一团团胸腔中激越燃烧的小火球,叫陈雷们执迷。
陈雷甚至为了齐朵朵和沈永刚干了一架。沈永刚缺乏足够的耐性,齐朵朵的拒绝叫他又在兄弟面前失了面子。那夜,照例熄灯后话题转移到女生们头上,沈永刚在众人的嘲笑中浑身不自在,他说那姑娘算啥呀,我不过逗她玩罢了。他又说齐朵朵眉毛不好看,眼睛太大,跟鱼泡泡似的朝外凸。沈永刚越说越起劲,当说到齐朵朵小腿肚不直挺时,只听到咚咚几声,陈雷从上铺翻身跳到他的床沿,陈雷的声音十分愠怒:
“你再说!”
“我说怎么着?”沈永刚不甘示弱,坐直了身子,挑衅地瞟陈雷一眼:“你是她谁来着?”
其他少年不吱声。暗夜里,他们蒙着被角,小心翼翼地遮挡住嘴角泄出来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战场”,他们心里埋藏着小小的,邪恶的希望,希望能见证一场伟大的,活生生鲜血淋漓的战斗。他们既紧张又兴奋,生怕不一留神发出的声响就会破坏了此刻的气氛,而让表演难以继续。这是多么难得的一场真人实战演习啊:两位血气方刚的少年, 同一张狭小的木板床前对峙着,月色浅浅地打进窗子,映出他们赤裸的大腿胳膊。他们看不见主角的神态,尽可以充分发挥想象,他们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事态发展——当看见两具肉身撕扯在一起,他们几乎要异口同声地鼓掌呼叫。然而,这快感很快被恐慌淹没了,他们发现俩个战士已经从床上抱着滚到了地上,并且,其中一个用手死死掐住另一个的脖颈——几乎是不遗余力地往死里掐。同时,看客们听见处于下风的人已经在讨饶了,他的声音很轻弱,他们要支起耳朵才能听清他说什么。他断续着说:
“陈雷,我,你快放手,我要,要透,透不过气来了。”
看客们意识到那是沈永刚求救的信号。他们集体掀起被子,小跑到战地中央,有的抓陈雷的手,有的抱陈雷的腰。他们齐声替沈永刚求情:算了吧,他也不是有意的。
可是陈雷仍然很愤怒。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当时怎么会这么激愤,他骑跨在沈永刚身上,抡起的拳头里充蓄了能量,少年陈雷的面色青白,他咬牙切齿地警告昔日好友,他说再让我听到你说她的坏话,我就对你不客气!沈永刚的嘴角印着几溜血丝,眼窝也被揍得肿了起来,他战战兢兢地回答: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陈雷对这回答感觉还算满意,他直起身,拍拍手心,扫视了四周一眼,说:
“看什么看?没见过打架啊?”
自然,这是私下为齐朵朵挣的荣誉,在陈雷的人生日历里,可谓浓墨重彩,富有划时代的意义。这意义就是教他准确地认知到沈永刚之前的戏言:他确实是喜欢齐朵朵的,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里,他对她的好感,已经飞速窜升到爱情边缘。陈雷在承认这个不可磨灭的事实后,开始了一些古怪的行为。他开始跟踪齐朵朵,打听和她相关的一切,要是有人透露出追求女生的信号,他会第一时间赶去警告他们,必要时再打上一架,不管对方究竟是不是人高马大。
和沈永刚干架之后一星期,他们又恢复到原来的亲密无间。沈永刚移情别恋,瞄上了低一级的蔡姓女生,说她:如出水芙蓉,天真无邪。没有齐朵朵的罅隙,他们的友谊升温很快。沈永刚本着兄弟之谊,苦口婆心地劝诫陈雷:
“喜欢就向人家表白呗。你要做憋死的骆驼啊?”
陈雷不置可否。有时候他目送齐朵朵上楼,看漂亮的白裙子伴随着她的步伐轻快地甩来甩去,他会觉得世界很美好。他倚在电线杆上,默默数着她的步调,一,二,三,……直到齐朵朵消失在视线里。然后,他仰头张望,见她房间的灯燃亮了,他才噙着满足的笑,勾着脑袋,向自己的家走去。
他不肯定齐朵朵究竟明不明白他的心意。她瞅起来多么天真,干净,像一朵不染尘灰的水莲花似的。她偶尔经过他身旁,会向他绽出一个纯洁的笑容,点点头打个招呼。偶尔也会用她好听的声音喊住他,说一句天气不错或是你吃过没有之类的废话。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长了翅膀,飞进少年陈雷的心坎。使他更坚定了保护她的决心。有一回齐朵朵无意间问起:
“你很聪明,为什么要跟他们混在一起呢?”
陈雷回答不出。齐朵朵有一个健全快乐的家庭,是不会理解像他这样的孩子的。她父亲是市文化局的一名普通工人,母亲则是一名编辑,家境一般,然而拥有无数的欢乐。他没指望过要博得她的理解,但她这么发问,显然叫他吃惊了。他觉得这是一种信号,什么信号呢?暗示着他们发展的可能。你想,一个向来骄傲的公主,突然打听起问题少年来,这里面暗藏着什么玄机。陈雷甚至考虑重新规划远景:他要和那些兄弟们作个了断,不能操之过急,得一点点地疏远他们,功课也要捡起来,要知道,齐朵朵可是排名年级前十名的呢。他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按时上下课,回家就钻进自己的房间捧着书啃。——那些课本,别人是读,他就必须得啃。一丝一离地,慢慢蚕噬,慢慢消化。这一阵子,连同面目可憎的父亲,都变得和善起来,有时他应酬得晚了,回家第一件事,是推开他的小门,陈雷放下课本,半侧脸望父亲,陈主任说:
“我打搅你学习了吗?继续,继续。我带了汤团回来,要是饿了,就热一热吃。”
少年陈雷感觉生活在幻觉中。生活真的美好。齐朵朵,父亲,都是这美好的其中一部分。和它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