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九十五)买农具
买 农 具
顾 冰
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路,也越来越泥泞。我一步一滑地往家走。雨点打在脸上,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心里说不清是徬徨还是惆怅,为什么我刚刚踏上社会,路就这么难走?
记得上学的第一天,我阿妈嘱咐我说,角落村很小,小得在地图上找不到,但世界很大,你想要看外面的世界,就要好好学习,这是唯一的一条路,没有第二条路。我牢牢记住了阿妈的话。还是上学的第一天,谈老师在第一堂课上说,自古言,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读读读,书中自有颜如玉。依我看,书中未必有黄金屋,也未必有颜如玉,但读读读,书中必有红烧肉,读读读,无须汗滴禾下土。我把老师的话,也一并记在心里。因此,从一年级到初中毕业的八年中,我的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
小时候,我因意外受伤,耽误了上学,直到九岁,才踏进学堂门。我的小学是一座破庙,一个教室里,有二个年级,背靠背坐,一个年级上课,另一个年级做作业,虽然是在做作业,但老师的讲课,照样听得清。期末考试的时候,老师发错了卷子,错把二年级的发给了我,结果,考了一百分。老师很意外,说下学期你别上二年级了,直接上三年级吧。到了三年级,因为学生多了,也就不是混合班了,但我仍是班里的佼佼者。一次,我和父亲去常州,路过江苏省常州中学,父亲说,瞿秋白、张太雷、吕叔湘、刘半农,还有周有光等,都自出这里,以后,你也要争取来这里读书,我暗暗下了决心。但激发我努力学习的,还是这件事。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暑假,我去上海。有一天,弄堂里的几个小伙伴约我出去玩,我们来到了一个门面高大而阔绰的地方,几个叔叔把我们拦住了。我从叔叔的胯下嗤溜一下钻了过去,但又被他像小鸡一样,抓了回来。他唬着脸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好随便进的?我说,不就是公园吗,为啥不让玩?公园?他指着大门顶上的牌子说,好好看看 ,复旦大学!我仍不服气,复旦大学有什么了不起,过几年,我一定大摇大摆走进去!一个小伙伴说,这大学不怎么样,还有更好的,你能比得上北大,清华?一听,我接着说,你这破复旦,我还不稀得来了,我去上北大清华。
时间过了六年,我刚初中毕业,还没跨入高中,我的北大清华梦,就提前破灭了。
学校停了一年多课,又复课了。但这时候,不考试了,要什么贫下中农推荐上高中。我自我感觉,学习成绩拔尖,还是学校团委副书记,在村上劳动表现也很突出,上高中应该不成问题,谁料,我想错了。
那天,我去学校打听消息,教导主任陈孟达告诉我,我们大队只有一个名额,不是我 ,而是因成绩差,留了二级,初中还没有毕业的顾正元,为什么,他的姐夫是公社那个。我的眼泪一下子像打开闸门的洪水,倾泻而下。我一边用袖子不停擦着泪水,一边跑出学校,一路上泪水没有干过。
我跑到大队,找到蔡书X 。他不住地安慰我,牛牛,我了解你,我也希望你能继续求学,可我也无能为力,我们推荐的是你,也据理力争过,最后却是由公社决定的 ,我还气得要命呢。我气愤地说,那我就去找公社。他说,找公社当然可以,不过,有用吗,你还小,不懂,别犯傻了。
后来,我还真去了公社,结果证明我真不懂 ,太傻了。
高中,上不成了,北大清华也别做那个梦了。回到家,一连几天,半夜都哭醒了过来。既然上不了学,我也只好认命,彻底死了心,死心塌地种地。我心里说,一个男子汉,哪来那么多眼泪,往后,我要把泪水变成铁水,铸成无坚不摧的武器 ,我要用它去战斗,去拼博,别说种地,就是扫垃圾,我也扫它个世界冠军。
接下来,一个现实问题,又困扰着我。种田,要农具,可我家里,父亲很早就去了上海,多少年没人种田,仅有几件简单的家什,锄麦田的九斤王没有(锄头重九斤,故有此名),收麦收稻的一丈扁没有(此扁担为木制,长约一丈),耥稻的竹耥更没有。没有,买去。我先去了供销社。营业员问我,票呢?我把钱递给他,他白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不懂啊,不是钞票,是农具票。我问 ,怎么有钞票还不行,还要农具票,是人民银行发行的?真稀罕,还人民银行发行的,是公社发的,不明白,去问公社,没事,快走开,我忙着呢。
在供销社碰了个钉子,我转身去了公社。门口第一个办公室,坐着一个阿姨,有人叫她许秘书,态度很和善,语气很轻柔。我把情况向她反映后,她解释说,目前,物资比较紧缺,但为了解决知青务农的实际困难,供销社特地搞来了一批农具,农具票是专门给知青的。我不解地问,我也是知青啊!许秘书笑了笑说,噢,原谅我没有说清楚,我说的农具供应对象,是城镇知青,也就是吃商品粮的,而你是农村知青,不在此列。我又说,矛盾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我家几十年没人种田,能不能给予特殊考虑呢?许秘书想了想说,这倒是个特殊情况,不过,我们都是文件执行者,而不是制定者,无权人性化操作,至于你的情况,我倒可以向上级部门反映,你等几天再来,看上头有什么松动。
这天,我兴冲冲又去了公社,满心想,在学校时,老师曾说过,政策既有严肃性,又要有灵活性,加上许秘书这么通情达理,这么热心,农具票一定能拿到手。谁想,不行!我的心倏时由沸点又降到了冰点。
雨,下得更大了,好像银河缺了口,远近的一切,都湮没在濛濛的雨雾之中。我心中躁热,一股一股火往上窜,即使哗哗大雨,也浇灭不了,反正身上已淋得精湿, 索性佇立在雨中,任雨水冲淋。我心中有一万个问号,我不想去问,我不怨文件不公,谁让我是农村知青呢,我也不恨上不了高中,谁让我的姐夫不是官呢,我只想,都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农具,就凭二个巴掌,十根手指,能翻地,能耥稻吗!这时,我又想到了即使扫垃圾,也要扫个世界冠军的誓言,自己安慰自己,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孙悟空西天取经,还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呢,我这才遇到的第一个难呀。想到这里,我心里亮堂了起来,眼前的路,也变得平坦宽阔了许多。
第二天,我在村上挨家挨户询问,有没有多余的农具,我愿出高价购买,没有。村上没有 ,我又逐村去打听。说来也巧,路上我遇见了中学同学四眼。在学校时,他经常抄我的作业,我也没少帮他,关系还错铁吧,他投胎投的好,城镇户口,又有一个好爸爸,没有去苏北插队落户,而是安置到了本地乡下。他知道我正在为买不到农具而犯难,爽气地说,有事找我呀,我四只眼睛不比你二只眼睛看得多,办法多。咱同窗三年,有人说你是梁山伯,有几个女同学自比祝英台,可惜我不是祝英台,别说这点小事,再大的事,兄弟我义不容辞,二协插刀。我掩口而笑,老兄,是二肋插刀,而不是二协插刀,他也谑笑了起来。笑停以后,他说,他有农具票,给我。我说,救了田鸡饿了蛇,你自己咋办呢,他轻蔑地撇了撇嘴,小看我了不是?我就说是丢了,供销社还能不给我补发,真要不给,我就不下乡,我还不愿意去那鬼地方呢。
过了二天,我拿着他的票,欢天喜地去供销社。天无绝人之路,今天,我牛牛也风光一回,扛着农具,回到村上,还不像得胜回朝的英雄!
但是,我又犯傻了。供销社还是那个营业员,他像盯贼一样,上下打量着我说,你不是前几天来的那个小孩吗?你哪来的票?我得意地说,你管我的票哪来的,天上掉的,地上捡的,行了吧,怎么,这票是假的?你卖就是了。以后,我常常想,一个人万不可得意,一得意,就忘形,这会儿,我就忘了形。还没等我抒发完傲世之慨,他说,等等!他拿过票,正反面仔细检查了一下,说,不行!这张编号的票,已经挂失了,你这熊孩子,拾金不昧,你不懂呀,你拾到了非但不交公,还来冒名购买,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走!跟我去公社。
我顿时慌了神,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票上不容易引起人注意的角落处,还写了号,我太年轻了,太幼稚了。我自以为聪明,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我觉得简直无地自容,真想地上有条缝,一头钻进去,同时,又觉得要大祸临头,到公社,等待我的,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结果,并没有多么可怕。到了公社,负责处理此事的,还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许秘书。她说,我了解过了,此事的主要责任,在你那位同学身上,不过,你也有过错,弄虚作假,总不好吧!这样吧,回去后,写个检讨,写好后,交来!
这封检讨书,不过三百来字,但我却整整写了三天。那支笔,沉的呀,重过锄麦田的九斤王,那几个夜,难熬的呀,长过挑稻的一丈扁。这是我出世以来的第一次检讨,它浸染着我的泪,我的血。那天,天阴沉沉的,天空不时飘着零星的小雨,我揣着它去公社,就像是揣着一块滾烫的烙铁,烤炙得我大汗淋漓,喘不过气来。
俗话说,天无一月下雨,人无一世背运。这话,那天竟在我身上应验了。我来到公社,走进许秘书办公室,恰巧张书X也在,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你不是那年给放卫星献花,拍了照片,说拍照要丟魂,你奶奶给你喊魂的牛牛吗,你干啥来了?我如实相告,他听后,笑得不亦乐乎,笑得我不知所措。我猛然一阵心悸。我看过《林海雪原》,那个座山雕只要哈哈一笑,就要挥举屠刀,人头落地,张书X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不知要怎样严厉处罚我。
出人意料的是,张书X拉我坐下,又帮我擦了擦因恐惧而急出的一头大汗,说,要说检讨,首先,我应检讨,你这个成绩优秀,一心想上北大清华的孩子,被人顶替,失去了上高中的机会,回家务农,又不失要当扫垃圾冠军之志,可是,我为你们想了什么,做了些什么?打日本鬼子那年,你娘帮我动员乡亲躲进了芦苇荡,免遭了敌人的涂炭,那时,我想的,就是帮老百姓度过难关,现在,你有了困难,我不也应该帮你吗?说完,他跟许秘书要了纸笔,写了一张纸条,送到我的手上,说,你拿着它去供销社买农具吧。我走出几步,他又叫住了我,牛牛,把你的检讨书也带走。
随即,我去了供销社,当我拿出张书X的纸条,他们先是怀疑,再是愕然 ,惶恐,就像是见到了圣旨一样,我看到的,是一双双惊奇的眼睛,羡慕的眼睛,那个营业员,目中也不再是鄙夷和凶横,而代之以低眉和谄笑。我一点也不明白,张书X的这张纸条,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这些人又为什么变化如此之快。不过,我无暇细想,心中就觉着有一种众星捧月的英雄之气。
可是,很快,我又从营业员手里抽回了纸条。那人问,今天,你是不是还有其它事,是张书X请你吃饭吗,要不,明天,我给你送家里去?不用!那你明天来买,我挑好的,给你留着。明天不来!后天来?后天也不来,我不买了!
我走出供销社,刚才的感激,兴奋、自傲一扫而光,心情突然变得异常沉重和压抑。我觉得我是那么卑劣、荒唐和可耻,在这世上,有多少人投机钻营,附炎趋势,以攀结高官而荣,以苦于无门而辱,都说法大大于天,这供应农具的文件规定,虽说不是法,但也是大的,可为什么张书X的权力那么大,居然大过文件,一张纸条,几个字,就能大门洞开,畅行无阻,今天,我是得到了,高兴了,可没能得到的呢,他们高兴吗,这社会又失去了什么呢?
说来也怪,刚才还阴雨绵绵 ,冷风嗖嗖,走出那个让我说不清是喜欢还是厌恶的供销社,雨停了,风止了,天上艳阳高照,路边的枯柳,仿佛在向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