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老黄,老秦。
这是一段发生在江南茶乡的普通故事,普通到我们每个人可能都见过都听过……
老黄很老了,老到天天只能保持一个坐姿在门口看着往来行人解解闷。老白的岁数也很大了,大到连打个哈欠都很吃力的那种。
老黄和老白就爱坐在一起,看看初升的太阳,吹吹风,大有一副看淡世间荣辱而不惊的派头。
当然了,他们也会彼此聊天,最喜欢要算是聊以前的旧事了。
“老秦今年多大了?”老黄晒着太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老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白没有征兆的冒了一句:“好像快八十了。”
老黄看了一眼老白:“这个老头身体一点也不好,多少年了,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老白吃力的打了一个哈欠:“好歹还有个女儿待他不错,不像那两个臭小子……”
“老秦分财产有七八年了吧。”老黄微微的抻了一个懒腰。
“得有八年了,我还记得那年老秦突发脑梗,还是我叫的人救得他。”老白浑浊的眼球转了一下说。
老黄好像想起来了:“哦,对对对,自那以后身体就不行了,生活上也难以自理了,两个儿子就吵吵着要把老秦身家分了,三家轮流照顾老爷子……”
“说来也是的,这老秦就是一个普通茶农,年轻那会有些茶园,后来为了给两个儿子成家,卖了大部分茶园,剩下的也渐渐荒了,两个儿子拿了钱却一天也没养过老秦……”老白补充到。
“哈哈,你老啦,谁说的,两个臭小子还照顾过一轮不是,大小子说老婆闻不了老秦身上的味儿,二小子说自己闺女大了,得一个人一间屋了,老秦在家就不够住了。”老黄眯着眼睛乐呵呵的。
“要说这个小女儿真不赖,老黄你记得吗?那年,我腿折了,人家那可是对我很照顾的,我可是记着这份情呢。”老白啧啧嘴感叹到。
“那是千真万确,小女儿这人不孬,那年我初到此处,那段日子她硬是从自己锅里匀一些吃的给我。”老黄回忆起过往旧事也是感慨万千。
“老秦也是个本份人,可这两个儿子也太……总共就三十万了,说是一人给十万,老房子自己住,结果小女儿硬是没要钱,两个臭小子平分了钱也不照顾老秦……”老白断断续续的说着。
“照顾老秦这件事,大儿子推给二儿子,二儿子再推回大儿子,最后两个都不管了,小女儿找的丈夫也是个厚道人,对老秦跟自己亲爹一样,不对,比亲爹还亲……夫妻二人就照顾着老秦……”老黄摇了摇头。
“那次,就那次,两个臭小子来老屋乱找乱翻那次,生怕老秦给小女儿留了什么私房钱或值钱的东西,老秦那个老屋子一眼就看遍了,哪有什么值钱东西……”
没等老白说完,老黄就补充到:“最后两个人兴高采烈的就走了,估计琢磨着这回没吃亏!”
“畜生!”老白骂道。
老黄瞅了瞅老白:“畜生,畜生不如这是。”
老白点了点头:“是是,那天我俩就在旁边说了几句公道话,上来就要打我俩。”
“亏得我俩走的快……”老黄还心有余悸。
这年的冬天比往年的冬天要冷多了,小女儿这一个冬天都愁眉苦脸的,老黄老白隐约觉得老秦不对了,每次去看老秦都躺在床上,也不打招呼了,这是大限将至了……
两个儿子拖家带口又来了,对着老秦嘘寒问暖一番,又仔细打量了屋内的东西,大儿子就开口了:“爹,你可得保重身体啊,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你以为我这十五万拿多了嘛,谁让小妹困难呢……”二儿子也附和着:“小妹困难,我也不跟她争了,其实我跟这老屋都有感情了。”
小女儿把刚熬好的中药端到老秦面前,用调羹把药喂进老秦嘴里,可刚喂进去,药就从从嘴里流了出来,小女儿急忙用巾子擦了起来,又重新喂了一勺,又流了出来,小女儿的眼泪哗啦就流了出来,老秦看着小女儿哼了一声,小女儿擦干眼泪:“晓得了爹,我不哭……”
大媳妇在后面掐了一下大儿子,大儿子疼的叫了一声,二人就出去了。一小会就回来了,大儿子笑咪咪的:“爹,我给你擦擦身子吧。”说着就打了热水要来擦。小女儿根本拦不住,大儿子就把老秦推过去半个身子,大媳妇在旁边看似帮忙,手却在枕头和被褥下不停的摸索着什么,三张压的平平的一百元被找了出来,大媳妇笑了起来:“爹,这三百块钱放好了,还给你放在原处,贵重东西不能放床褥下,容易潮……哎,有没有存折啥的啊……”说着手还在被褥下摸索着。
折腾了好一阵子,热水都凉了,大儿子也就把老秦的脸给擦了三回,老秦身子来回翻了得有七八次,被折腾的直哼哼,然而除了那三百块钱啥也没找到。
二儿子在一旁看着毫无斩获,就托词改日再来领着老婆孩子先走了。
大儿子和大媳妇彻底的尽兴后,说了些保重的话也笑眯眯的走了。
小女儿重重的关上了门。
当天晚上老秦的精神好了一点,能说话了,小声嘟囔着要喝白粥,小女儿红着泪眼做了粥喂着吃了,老秦又要喝茶,小女儿拿来装茶叶的瓷罐子问老秦要多少茶叶,老秦可劲的笑,意会可劲的放。泡了茶喝了,老秦精神了很多,拉着小女儿的手:“小妹,爹虽老了,却也不傻,你那两个畜生哥哥没尽到一天你这般的孝道,却分了我的全部积蓄,我无能为力,你怨不怨我?”
小女儿端着老秦的茶杯:“爹你说的什么话,咱要是就来人间走一回的话,这能成为父女,缘分该有天那么大吧。”说完小女儿的眼泪就像豆子一样奔出眼眶,一粒接一粒。
老秦舔了一下干瘪的嘴巴:“小丫头,哭什么。”
小女儿擦着眼泪听了老秦这么喊又笑了:“爹,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小丫头……”
“你就是一百岁,只要我还在,也能喊你小丫头。”老秦突然面有难色,“丫头,我跟你说件事,你记住了。”
小女儿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嗯,你说。”
“我们都是茶农家庭,你也自幼喝茶,对茶叶的门道了如指掌,爹再给你一个秘诀,看见咱家装茶叶的那个瓷罐子了吗?别管什么茶叶,只要放在里面,滋味儿自然提升,这罐子要保留着。”老秦看着茶叶罐,“我,我走之后,丧事从简,待到周年之后,你联系这位韦先生,送给他两斤顶级茶叶,这是我许诺过人家的。”说罢,老秦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写着电话的纸条。
“爹!什么走不走的!你自己给他才好,我可不管你的事。”小女儿听不得老秦说走的话。
“按我说的做就是,韦先生与我君子之交,来的那天,他要怎样,你都要依他,行,行吗?”老爷子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哎,爹,我记住了!”小女子握着老秦的手。
屋外的老黄和老白听的真切,无不动容,百感交集,苦苦摇头。
今晚的月色十分明亮,老黄抬头看了看月亮:“哎,老秦怕是……”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里小女儿大叫了一声爹,那恸哭之声,惊得那月色都黯然了……
冬去春来,万物生光辉,转眼间一年过去了,故乡的山依旧郁郁葱葱,故乡的溪依然潺潺不绝。孩子们背着书包三五成群的去远方的学校,有说有笑。放牛的老汉抽着卷烟,停下脚步看着热闹的孩子们,竟也跟着乐呵呵的笑了起来,咧开的嘴露出仅剩一颗的门牙。
老黄和老白又老了一岁。
“老秦小女儿说几时搬走去城里?”老黄歪着头问老白。
“她只说地方找好了,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老白伸了懒腰说着,“搬了好,离开那两个臭小子,老秦走的第二天两个畜生就来闹,非要小女儿拿出老秦给的私房钱,惹得老村长实在看不下去了,拿拐杖打跑了两个臭小子。”
“老秦也是的,什么也没给女儿留下。两个畜生后来又来了几次,啥都没找着。”老黄叹气说着。
“你啊,老糊涂啦,知道个屁!”老白看了看四周,靠近老黄悄悄地说了起来,“一个多月前,来了一位先生,记得吗?”
“哦……我想起来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那位戴着眼镜的先生……他看着老秦的遗像还哭了。”老黄说完了还若有所思。
“是姓韦的先生,城里的有钱人!和老秦的关系可不一般,多少年前以茶会友的老朋友了。”老白的记忆力显然还不错。
“他不就是来拿茶叶的么,我记得他临走时带走了两斤顶级好茶,小女儿每天亲自起早摘的。”老黄没觉得哪里不对。
“你不光老糊涂了,还老眼昏花了,韦先生还带走了那个茶罐子不是。”老白笑了起来。
“我说老白,兴许人家拿回家装茶叶,这也大惊小怪的……”老黄不高兴了。
“你可知道,老秦想的远啊。”老白点了点头,一副佩服的样子,“老秦知道死后两个畜生一定会缠着不放,特地嘱咐女儿一年以后再找这位韦先生,这话那晚你也是听到的。”
“嗯,听到了”老黄勉强还记得。
“这位韦先生来了哭完以后,就和小女儿聊了起来,知道是老秦让女儿一年以后叫他来的,又是哭了一通……然后他四周望了一圈,就掏出支票,给了小女儿一大笔钱!”老白瞪着眼睛说。
老黄张大个嘴,半天没合上。
老白接着又面容夸张小声的说了一句:“那茶罐子老值钱了,是古董!”
老黄把张着的嘴合上了,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许多年前,韦先生就跟老秦提过要买这个茶罐子,老秦没答应。要说最懂老秦心思的,还是韦先生……”老白这话是那天听小女儿和丈夫说的,“老秦也知道小女儿的为人,特地嘱咐要听韦先生的,这不,韦先生给过钱临了还让小女儿离开这里,去城里生活……”
“我想起来了,老秦是说过这话,我说呢,这小女儿本来多倔的一个人……”老黄说完又打了一个哈欠。
小女儿用一把大锁把老屋锁了起来,一家三口只带了一些衣服,也是的确没东西要带,当然,最重要的东西也带了——老秦的遗像,他们要出发了。
老黄和老白在一旁看见了,都站了起来。
“老白,他们这是要走了。”老黄有点惊恐。
“是,是的,怎么办?”老白也慌了神。
“我可不走!守着这屋子,我就跟看见老秦一样!”老黄坚定的说。
“我也不走,老秦这么好一个人……”老白也表现得毅然决然。
小女儿走了过来,蹲下身子:“小黄,小白,走,我们去城里!”
可是无论怎么唤它们,这两条老狗硬是不走。
小女儿看见此情此景,不觉潸然泪下。
过了这个弯就看不见老屋了,小女儿一家回头停下脚步望见了老屋和门前的两条狗。
“老黄,我们好久没叫过了吧,再吆喝几声送送他们?”
“行啊,老伙计,来吧!”
两条老狗在老屋前发出沉闷的低吼声,它们的脑海里满是许多年前老秦一手养大它们的情景,他们知道自己永远都不能在老秦生病时像小女儿那样照顾老秦,它们能做的,就是陪伴,无论老秦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