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证明自己是醒着的呢?(完)

2023-02-07  本文已影响0人  赵文元

……

从戴上面纱,她平静下来。不用人把她从生活中剥离,她自己就觉得生活与自己不相干了,以一个局外人来看着忙忙碌碌的世人,这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就是再提到堪舆祖坟的事——她担心自己死后一两年,再有家人得癌症——丈夫摆了好多理由搪塞,她也没再坚持,觉得那是“活人”们的事了,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就是看到天花板上的那处洇渍,她也不烦了——过不久我就走了,完全是一副就要搬家的人,对就要离开的家中不可心的地方的心情。有时想到自己那本没有写出来的书,也只是笑笑,觉得自己为文学呕心沥血实在是可笑,就是女儿的以后,她也觉得与己无关了似的,因为她发觉,就是在女儿的眼里,也流露出了一种暗暗的期待——繁琐的告别仪式已经举行完了,就差你离开了——就是说,女儿觉得不需要自己的关爱了,自己已经对她尽完了做母亲的责任。是啊,告别仪式!就是说,从自己得了癌症,一切的治疗、慰问、看望,包括热热闹闹的点滴筹,都是告别仪式的一项项仪程而已!她才忽然想起那些陆陆续续的来电和微信,实际上都在刺探自己什么时候离开!但她不再恨人的薄情,仔细想想,自己不也这么对待过濒临死亡的人?是啊,告别仪式举行完了,就不能再逗留的时间长了,就如同一切准备就绪,但新娘迟迟不出来的结婚庆典,会让喜庆变成烦躁那样,自己的迟迟不去,也会让送别变得不欢而散。

是的,她该走了,这让她像正做体力活儿的人,忽然让他下班那样,顿觉解放了似的一身轻快——首先,能离开这没完没了的阴雨和溽热了,她觉得这才是害死她的凶手。可是,就这么走了吗?真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吗?她真想拿点什么走,这样才走的安心。大物件自然拿不动,发卡之类的,太寻常了。拿那个圆镜吗?不行,会让她想起最后时光丑陋的容颜。拿自己的几张相片吗?呵呵,自己的照片不都储存在手机里了吗?干脆,拿手机吧!是啊,手机通讯录上的人,自己去了那边,还能联系得上吗?听说一位老人去世后,儿女把他用的手机陪葬了,一年后,儿子试着打,通了,但没人接。去移动查,使用者还是自己的父亲,问姊妹们,谁也没给父亲续过话费。害的一家人坐卧不安,请来阴阳,打开坟墓,拨打手机,手机果然在棺材里唱起来!就让阴阳开棺,拿出手机,烧了父亲的遗骸——如果儿女们让父亲带着手机入殓,是怕和去了那边的父亲失去联系,那为什么手机打通了还会害怕呢?如果是死去的父亲主动给他们打电话,还不吓死他们?——活着的亲人是不想和死去的亲人有任何联系的,否则,还有刻骨铭心的思念吗?而这思念,就是对死者说——我们永不相见!而自己要拿手机,不就是还留恋这世界吗?这世界还没烦够你吗?不不!我是由拿照片才联想到拿手机的,那么,拿照片还不是对这个世界,或者是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的自己的留恋吗?你不是烦透了这个世界了吗?……那我还是什么也不拿了吧,只是,就这么空空而去,总是……对了,把自己的U盘带走吧,那里面装着的是自己对文学的呕心沥血!好!就把它带走吧!我不给这世界留下自己的一个文字!这世界太辜负我的文字了!我辛辛苦苦爬了二十多年方格子,发表的文章比葛优的头发都少,只是在本地小有名气,真是大炮打蚊子啊!是啊,我就带走它们了,让世人后悔去吧!可是,就是你不带走你的几百万文字,你走后,谁还会再看?战场上,一个士兵被撂倒,埋进坟墓,谁会记得他?谁会知道母亲怎么含辛茹苦把他从一尺长,拉扯到一米八?同理,谁会记得这些被他们遗忘的文字,自己熬了多少个夜、挠掉了多少根头发写成的?虚无啊!——无?好耳熟?……这是……佛经里的一个词啊!她一个灵醒,茫然了一会儿,手在床上翻寻起来,在床垫与床头的缝隙里,找到了表姐送自己的《楞严咒》,将这个粉色的小塑料盒攥在手心里——错不在它,也不在表姐,是自己命该如此。是啊,自己不能再想自己在人世怎么怎么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自己该面向前程——死那边等自己的是什么?难道真得像庄子举的那个例子——艾地封主的女儿,得知自己要被送进晋王的宫殿,因为不知道那里等自己的是什么,痛哭不已,等真的去了晋王的宫殿,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晋王又宠她,她就后悔自己离开父母时的痛哭流涕来——死那边等自己的,不见得比这边差吧?但那边自己真是没底啊!她感觉到了手里的《楞严咒》,就想,听表姐说,管理那边的是地藏菩萨,而地藏菩萨是这边那边来去自由的,那么,自己拿着这个《楞严咒》过去,她一定照顾自己的。她紧紧地攥着《楞严咒》,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那么,说些什么呢?她又想起了表姐说的——有空就念阿弥陀佛,只要至诚,临终时,阿弥陀佛会接引你到西方极乐世界的!她就后悔起来——自己该早点念啊!她心里开始念叨起来……桌子上的东西漂起来——自己是眼花了,还是在梦中?……是呀,自己醒过吗?谁又知道自己是醒着的呢?……

2022年8月4日早上,她剧烈地抽搐起来。丈夫一急,撩她的面纱,她一把摁住。但丈夫还是瞥见她骷髅一样的头上口眼歪斜、口吐白沫,瞥见了她因为自己的容颜被丈夫看见而惊恐的眼神。丈夫的心像刀割一样的难受,但想帮她得急切使得他顾不上难受——抓住她乱抓的手?不行;拍她的背?不行,可自己只能做这两样事啊!自己替代不了她去承受疼痛啊!但眼睁睁地看着她挣扎,这太冷酷了呀!对,请护士来!丈夫就给医院的护士打电话。在等待护士来的中间,丈夫的心因为有了依靠而安了下来,见她的挣扎越来越弱,最后,只有手在微颤,也不敢去抓。护士来了,熟稔地检查了一下她的病情,给她打了一瓶葡萄糖,半瓶氯化钠。然后给她输液。慢慢地,她手的微颤加剧起来,又舒缓起来,嘴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高,丈夫终于听清,是一迭声的疼!疼!疼啊!家人见了都觉得她真是生不如死!丈夫又由不住去撩面纱,她又摁住了。丈夫只得把手指掏进面纱里,给她服了两粒止痛药,不见效。又陆陆续续的这样给她服了四粒吗啡,不喊疼了,人安静地平躺在了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护士说,液输不进去了。丈夫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撩起她的面纱。她骷髅一样的头上,嘴眼不再歪斜,眼珠迟慢地一动一动的,可分明什么也看不见。丈夫把她嘴角的白沫擦干净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抽搐了一下,眼角流出泪来,丈夫给她轻轻地擦,一会儿又流出来。丈夫忍住哭,边擦边对她说,你有什么放心不下,和我说。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丈夫边擦边说,你放心,你嘱咐我的事我一定做到。但她的眼泪还在流。丈夫又给她擦干,忽然说,你是不是遗憾那部小说没有写?晓春啊,这文学梦拖累了你一辈子,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惦记着它啊!她的泪夺眶而出!丈夫边擦边说,你放心好了,你下一世一定会文名满天下的!她的眼泪还在流。丈夫忽然明白过来,把面纱盖在她脸上,把手掏进面纱里擦她的眼泪。她的泪越流越少了。一个小时后,她间隔一两个小时抽搐一次,流一点泪,一直持续到8月6日晚上8点多,身体不再发生抽搐,眼泪不再流出。9点多,没了气息和心跳,丈夫看了一下手机,是9点17分。又过了半小时,摸不到脉搏,丈夫怎么也控制不住,趴在她身上大哭起来。一边的人赶紧把他拉开,说,眼泪掉在刚没了的人身上,对她不好!我们一起给她念阿弥陀佛!于是,一家人一齐给她念阿弥陀佛,直到摸她的身子,微凉,这才脱她的衣服,准备擦洗后穿老衣。她的左手紧攥着,掰开来,露出装着《楞严咒》的小塑料盒。丈夫迟疑了一下,又把她的左手摁得攥住了《楞严咒》。

丈夫擦完她的脸,又给她戴上面纱。

穿上老衣后,她被停放在床上的纸板上。请来的五个尼姑见她的脸上盖着面纱,慌忙揭开,说,不要遮挡她的脸,那样她会不见天日的!这才开始念经加持24小时,加持毕,摸她的身体,柔软如棉,神色安详,如在梦中。五个尼姑无不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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