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黑了我亲姐,却每天都在想她
微信,把我姐拉黑了。
公众号,把我姐拉黑了。
抖音,把我姐拉黑了。
微博,把我姐拉黑了。
刚刚注意到,姐姐又悄悄地关注了我的今日头条号。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一如童年。我把剩下的最后一口玉米饼子扔在了地上,姐姐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说:“你怎么可以糟蹋粮食!”作势要打,却终于没有打下去。只是捡起被我扔掉的玉米饼子,小心拂去上面的一点沙土,然后自己小口小口地咬,一口一个白茬,直到吃得渣都不剩。然后,带着眼泪,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回家。
几十年过去了,我似乎仍旧是那个任性的少年,而我姐仍然是那个宠弟狂魔。
我们姐弟三个,姐姐是老大,哥哥是老二,我最小。
我经常觉得我哥很不容易,因为“大的惯、小的娇、苦就苦了半截腰”,似乎小时候我哥一直就是“熊孩子”,经常惹是生非。直到我长大了、有了足够阅历才明白,象我哥小时候那样的“熊孩子”,恰恰是因为极度缺乏父母的关爱,所以不得不以激烈的方式来寻求关注,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一个时代的悲哀。
更多的时候,我觉得我姐才是最不容易的那一个。虽然年龄比我大很多,但她自己明明还是一个孩子,却在“你是老大”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不得不成为一个任劳任怨的劳动力、不得不成为一个小心翼翼带看弟弟的保姆。
唯有我,以“老小”为符,飞扬跋扈。做了错事,会有哥哥挺身而出,替我背黑锅;哥哥顶不住了,会有姐姐出面承认错误;姐姐顶不住了,还有终极大杀器:裹着小脚的奶奶拿着笤帚疙瘩追着我爹打。
我姐上初中那会儿,中专特别难考。
无他,只是因为“毕业包分配”。当时的社会大背景是:农村特别艰难,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农民经常忙活一年却毫无结余,甚至是越种地越穷。考中专、毕业分配个工作,是最为可行的出路。那个时候,什么样的人才上高中?学习不好的,同时还得是家里有钱的。
上初中的学费,也得自己赚。我记得我姐在周末卖冰棍,步行十里路去峡山进货,然后用一个铁制的独轮车推着走街串巷。批发是一毛钱三支,零售是四分钱一支,大概卖出10支就能够赚到6分钱。有一次,在邻村,有一个小孩哭着闹着要吃冰棍,看孩子的老太太就对我姐姐破口大骂,说我姐坏,故意馋她家小孩,是没有良心……说着说着就要上手打。我姐姐不过是一个上初中的小姑娘,哪里经得住这般威吓?大哭着回家,鞋子都跑丢了一只,回家就发高烧,发高烧的时候仍然在哭。
一分之差,与中专无缘。其实,复读一年的话,不说十年九稳,最起码也是比较有把握的吧?
但是,没有复读。“你是老大”就是最威严的束缚,所以我姐就这样终止了学业。
我姐初中一毕业,恰逢临县工业大爆发。
我们安丘县还在土里刨食,隔壁昌邑县已经是遍地企业,传承了五百多年的纺织之乡再焕新春,几乎每个村都有两三个纺织厂。当地农民都成了工人,还不够,就开始吸纳周边县市的年轻人。
我姐就像时代洪流里的一滴水,被工业化这个大海绵给吸走了。纺织女工,一干就是一辈子,直到得了尘肺病,直到今天干不动了。
毕业了,工作了,有工资了,但钱全部给娘家了,一分都没有剩下。直到今天,我所知道的姐姐买过的所谓化妆品只有一种:牡丹牌雪花膏,一毛钱一袋。直到快三十岁了,姐姐才结婚,自作主张嫁给了一个当地人,闪婚。
家里人总是在问:发工资了吗?怎么还不拿钱来?为什么这个月拿回来的钱这么少?
可是,有没有人想过,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外面是怎么过的?生病了有人问过吗?受伤了有人问过吗?没有人想过每一分钱都是一滴汗水一滴泪换来的,没有人问过你的生死、问过你过得快乐不快乐!
有的家长经常说:“孩子,你在外面有什么困难吗?要不要给你点钱?别太苦了自己!”
有点家长经常说:“养你这么大,沾你什么光了?一分钱都拿不回来,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个瞬间,我突然泪如雨下,也不知道是因为谁。
也许是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我在外这许多年,老家的人始终就只有姐姐关心我过得好不好。
我上一次回家,是在几年前。哥哥语重心长地教育我,说我不懂事,回趟老家都不知道给他家孩子买点礼物;老父亲是希望我能出点钱翻盖房子;邻居们问我现在开的是什么车,在哪个城市买的房……实际上呢,那次回家,我已经是把全部的积蓄用来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票,我太累了,累到绝望。
只有姐姐,悄悄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她这一问,我瞬间破防,立刻象小时候一样无所顾忌地哇哇大哭,鼻涕都流出来了。
为什么姐姐会锲而不舍地加我联系方式?因为她一直在关注着我,想知道我过得怎么样。
长姐如母。也许不管多大岁数,我在她心里,始终都是那个趴在她背上、揪着她辫子玩的小弟吧?
童年时,天天在一起,见到的人都差不多,经历的事情也都差不多,所以三观也基本一致。
但长大以后,人生轨迹就不一样了。姐姐像是一个桩子,除了结婚时候去过一次山东蓬莱,一辈子基本上就是在离家两公里之内的圈圈里循环;我像一匹横冲直撞的苍狼,一跑就是几千里,中国已经差不多跑遍了,出国也有很多次了。
阅历和人圈,对人有影响吗?如果你觉得没有影响,那是因为差异还不够大。当阅历和交际圈的差异大到一定程度,你会深刻领悟到什么叫做“完全无法沟通”。
现在,我和我姐姐最大的认知差异在于:我对所有不曾亲历、不曾了解的事物都保持敬畏,而我姐坚信她自己的认知就是宇宙的唯一真理。如果你说的事情是她不曾经历的,那就必然是你是“吹牛逼”;如果你的思维深度是她没有达到的,那就必然因为你是“神经病”。
有两个非常神奇的事情:
一个神奇在于,我姐是“要么不说话、说话必伤人”。不管是陌生人还是熟悉的人,她都能用三言两语把人给得罪了。很多时候,她抱着诚恳的善意跟人沟通,结果一开口就适得其反了。
比如几年前第一次带未婚妻上门,顺便领结婚证,我姐姐这样夸奖我未婚妻:“这胖乎乎的多喜庆啊!”我未婚妻是房地产公司品牌专员,专职做媒体公关,一直特别在意身材,被我姐这一表扬,当时笑容就凝固了。你能说我姐有什么坏心思吗?
第二个神奇在于,不管我姐说什么,我都能瞬间理解她的逻辑、意图、后果。比如她夸奖我女朋友长的胖,第一是因为她自己就胖,她真的是以胖为美;第二是格局使然,我姐脑子里仍然是屁股大、好生养那一套观念。这有什么错吗?好像也没有。
心理学确认,每一个人的童年经历都会深刻影响人的一生。这种影响,会以两个极端来呈现。一个极端是“复制”,一个极端是“逆反”。
我们姐弟三个,在家暴的环境中长大。我父亲属于非常典型的那种在外面唯唯诺诺、谁都说好,回到家里就威风八面、打完老婆打孩子的那种人。
到了我们这一代,我哥哥逆反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在家里把“妻管严”演绎的淋漓尽致:对孩子最严厉的举措就是瞪眼,瞪的就像他养的那些牛;我嫂子只要轻飘飘一个眼神,我哥就会噤若寒蝉。
我姐姐则是“复制”,她被“你是老大”给道德绑架到了入骨三分,长大以后也把道德绑架运用的举一反三、炉火纯青。比如她劝我结婚,第一个理由是“父母年纪都大了”,第二个理由是“你不结婚,俺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来”,唯独从来不在意我自己的感受。
小的时候做事,真的只是率性而为,从不考虑前因后果。
而现在,拉黑我姐,却是深思熟虑,是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最优化选择。
几乎每句话都是文化大革命式的批判、指责、说教、扣帽子,我能理解、也能接受,但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
我血压180,真的不能生气。而且我知道自己性子也不好,万一控制不住怼上去了,我姐一定会伤心的,我不想让她伤心。
现在我女朋友是在打工做苦力,每一分钱都是一点一点苦出来的;而我,完全是依赖女朋友的投喂才勉强生存。落魄至此,让我姐知道了的话,她心情会怎样?
在我看来,我姐这一辈子的幸运,只在于她找了一个好老公。
我姐夫宠我姐到了什么程度?到了无条件溺爱的程度,到了我完全看不下去的程度。
我天天都在想我姐,想我们小时候在野外姐姐给我摘好吃的浆果,想我考上师范的时候姐姐给我买的红衬衣……但我不想跟她说话,因为总是话不投机,总是会让我血压飙升到晕眩。
但我经常跟姐夫视频聊天,我跟姐夫才是知音,我都跟我女朋友说了要不要去山东省昌邑县柳疃镇,那里有姐姐和姐夫的菜园、果园,还有闲置的一套四合院。
但是绝对不可以说姐姐不好,姐夫会不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