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时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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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
很平常的一个日子，饭桌上摆着许多杯子，里面兑满了可乐，一旁的孙女嚷嚷着要喝。
她看着眼前正在冒泡的土褐色液体出了神，她好像看到四十年前，那张铺着红布的桌上也摆满了杯子，杯里的白酒好像也时不时在冒泡。
那天是她嫁进这个家的日子，她是欣喜的。前不久，她还在不远的小镇里做着糖厂主的女儿，她算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后来有个男孩过来做工，于是他们便认识，直到今天她进了他的门。
新郎官还没来，她就已经开心得很了。于是，她起身在这个小小的婚房里走起来，这和她家大抵是不能够相比的。用泥砌的墙，她虽是司空见惯，但却没有见过已经裂开许多条缝的墙。头顶的梁除了挂了一根红丝带拿来装个模样以外，就只剩孤寞的土灰色。
她并没有嫌弃，因为她爱的男孩在外面招呼客人呢！
她的婚礼很简朴，没有糖果，也没有鞭炮，只有树上的蝉鸣为她歌唱。“早知道，从家里拿一些糖了。”她摸着靠墙的桌子自言自语地说。那张桌子仿佛已经被用了许多年，像是一个沧桑的老者。
后来，她再没有在这个家见过那么多人了。她每天需要干很多活，她要去山上割猪草剁碎喂猪；还要拿着衣服去村头的河里搓洗；还要顶着日晒雨淋去种菜施肥……
这些，都是她从来没有做过的。她在糖厂时，每天要做的就是在厂里溜达溜达，她人很好，会时常分给工人们一些糖。她的手很纤细，只分过糖，而现在，她除了没有做过分糖的事，其他的都做过。
她的手被岁月浸泡出了深刻的老茧。
这天，她又要去河边洗衣服了。
她将二女儿安置好后，带上五岁的大女儿，就去了河边。
河水很清澈，她的脸映照在里面，她还是很漂亮的。她的容貌在流动的河水里飘忽不定，一旁的大女儿蹦蹦跳跳的模样也画在了水里。
大女儿喜欢狗尾巴草，因为没有玩具。
大女儿又在嚷嚷着要吃糖了，她没有办法，只是安慰大女儿说：“回外公家就可以吃了。”女儿并不依她，说她一年前在河边就是这样说的。她心里一阵心酸，女儿长这么大也就吃过家里卖不了钱的甘蔗。
她甩干手上的水，摸摸女儿干瘦的脸颊安慰道：“等妹妹三岁了，娘就带你们回外公家，好不好？”
“那妹妹要快些长大。”
女儿推开她粗糙的手，跑到一旁去玩狗尾巴草了。她苦笑了一声，继续搓洗着手里的衣服。她看到水里有六块大石头，好像在提醒着她，她已经嫁进来六年了。
她快要忘记糖是什么味道了。
她还记得自己以前还和爹娘抱怨过自家的糖味太单调了。而如今，她已经快要忘记那是什么滋味了。
但她并不后悔嫁给他，因为她爱他。
她搓洗完衣服后，在那六块石头里挑了一块比较方正的，装进了篮筐里，这个可以当凳子，正好她蹲在地上剁猪草缺张凳子。
她叫回正在玩狗尾巴草的女儿，一大一小，她们的背影被清晨的浓雾扯个稀碎。
回家的这条路，她好像是那么熟悉，又好像是那么陌生。她来的时候还以为，是真的到家了。
快要到家时，她听见二女儿在哭。
起初，她认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她越是靠近家，哭声就更加凄烈。
她有些担心，问问旁边的大女儿：“儿啊，你有没有听见妹妹在哭啊？”大女儿还在拨弄手里的狗尾巴草，应付地回应她：“听见啦，妹妹总是哭。”
“不是的，妹妹不会哭得这么凄惨……”她顿感不妙，拉上大女儿快速冲进了这个土房子的后门，穿过柴房，眼前的一幕让她惊讶不已。
自己的女儿被一个老太太摁在水桶里，水桶里的水随着女儿的挣扎不停地溢出。女儿不停地哭叫，这一场景把她吓坏了，扔掉篮筐，立马上前阻拦：“娘，你这是做什么？”
老太太依旧凶狠地摁着刚喘过气的孩子：“谁让你不给我们家生一个男孩？两胎都是女孩，你还真是晦气！谁家养的起两个孩子？！”
她害怕地哭了起来，边哭边推开老太太，终于抢回了她的孩子，她死死地抱着湿漉漉的孩子，哭喊道：“养得起，养得起，我来养……”她的哭声夹杂着孩子的呛水声，把一旁的大女儿也吓哭了，大女儿也连忙去求眼前这个强势的老太太：“婆婆，不要淹死妹妹，不要淹死妹妹……以后我可以把我吃的分给妹妹一些，妹妹也不会吃太多的……”
老太太推开大女儿，气冲冲地喊着“作孽啊”跑进了里屋，从屋里还能传出她的谩骂声。
她抱着她两个女儿哭：“娘在，娘在，明天娘就带你们回去吃糖。”
她拍拍还在咳个不停的小女儿的后背，看着眼前大女儿手里已经捏烂了的狗尾巴草，心里犹如被刀割。
可奈何她这么无用呢？这个时候都不敢跑回娘家。
第二天一早，她便告诉丈夫自己想要回娘家看看。可是丈夫却回绝了她，说是嫁出去的人怎么能回去呢。她的眼泪一下就掉在了干裂的泥巴地上，像是淹没了。
她哭着向丈夫说：“小女儿昨天差点被淹死，大女儿想吃糖，可我什么也满足不了她们，以前我不爱吃的，吃剩下的，女儿都没得吃……你为什么不懂呢？”
丈夫也是爱她的，可是对于她的请求，他还是没有答应，只是告诉她，自己会买糖的。
她被这封建思想束缚着，她没有办法，只能忍耐下来。好在她的心地很宽广，所以她会坚持，她会等，等丈夫拿回糖的那天。
她并不知如何告诉大女儿今天吃不了糖，她是很难开口的，毕竟给女儿承诺了那么多。而大女儿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对糖这个字闭口不谈，只是在她旁边玩着狗尾巴草。
她知道，是大女儿懂事，她心里更加难受。
从那天以后，她每次去洗衣服的时候都会带上二女儿，而大女儿依旧在旁边蹦蹦跳跳，还会去扯狗尾巴草。
她虽然是更累了些，可是看见篮筐里的二女儿笑得那么开心，心里也舒坦了一些。
二女儿很瘦，比大女儿还瘦。
在丈夫带回承诺给她的糖的那天，她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
这一次，是个男孩。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至少儿子不用跟着自己受苦，自己也可以安心把儿子放在家里了。她撑着虚弱的身子，拿出大女儿心心念念好久的糖：“儿啊，娘答应给你的糖来了。”
大女儿开心地接过糖，分了一半给旁边的妹妹，嘴里还开心地说：“弟弟真是福星，第一次见面就和我们分糖吃……”
二女儿刚满五岁没多久，面黄肌瘦，她吃的东西都是她和大女儿从自己碗里抠抠搜搜，抠出来留给她的。
二女儿也很开心，小心地接过那半块糖，姐姐手里的糖渣，她也不愿意放过。
“娘，弟弟真好！以后我也要对弟弟好些！”
老太太更是笑得乐开了花，笑吟吟地抱着手里的孙子，说道：“我们家有后了！我们家有后了！”
二女儿开心地想要去摸摸弟弟，却被老太太一脚踢开：“滚滚滚，还嫌自己不够碍事，是吧？”
二女儿被踢倒在地上，她心疼地看着地上不知所措的二女儿，示意大女儿去拉二女儿起来。
没想到，二女儿没有喊疼，只是自己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嘴里还念叨着：“幸好，糖没有碎掉……”
她很是心疼，突然想到，自己像二女儿这么小的时候，也摔倒过。可是，爹娘都很心疼地抱起自己，哄着自己去拿糖吃。
她看着一旁还沉浸在有了儿子的丈夫，他笑得多开心啊，比有两个女儿的时候还开心……
“明天，去买些糖吧！”丈夫突然说道。
她心里竟然开始心酸起来。
老太太也开心地附和：“买！买！买呀！怎么不买呢？！我的乖孙儿来我们家了，当然得好好招待……你爹死的早，死前就希望我们家能有后……怎么不买……”老太太说着说着，竟然热泪盈眶。
她全当一个笑话了，心里默默想：“女孩就不是你们家的后了……”
大女儿和二女儿跑到她身边依偎着她，好像她们娘仨才是一家人……
不过，她不恨任何人，她的心胸很开阔，她会努力爱每个人。
她看见眼前脸都快笑烂了的老太太，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尘埃落定。她的女儿兴许也可以跟着儿子享一点福，自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窗外的蝉鸣叫得撕裂又雀跃，好像在同情她的遭遇，又好像在欢迎她又有了一个孩子。
“奶奶，奶奶！我想喝可乐。”她的耳朵里飘进了孙女稚气的声音。她赶紧回过神来：“喝，喝，咱喝可乐……等会奶奶还要带你去买糖吃……”
孙女爬上凳子，在桌上拿了一杯可乐，喝了一口，才晃晃悠悠地说着：“我才不要糖呢！一点都不好吃，都过时了！我想吃巧克力……”
她一边答应着孙女，眼泪一边伴随着蝉鸣从她的眼角滚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