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中国古文·补》

2020-11-07  本文已影响0人  漫游在云海的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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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续文见上篇:诗文:《中国古文·终》


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龚自珍)

原文

居礼曹,客有过者曰:卿知今日之扬州乎?读鲍照《芜城赋》,则遇之矣。余悲其言。

明年乞假南游。抵扬州。属有告籴谋,舍舟而馆。

既宿,循馆之东墙,步游,得小桥俯溪,溪声欢。过桥,遇女墙,啮可登者登之。扬州三十里,首尾屈折高下见。晓雨沐屋,瓦鳞鳞然,无零甃断甓。心已疑礼曹过客言不实矣。

入市求熟肉,市声欢。得肉,馆人以酒一瓶虾一筐馈。醉而歌。歌宋元长短言乐府,俯窗呜呜,惊对岸女夜起。乃止。

客有请吊蜀冈者。舟甚捷。帘幕皆文绣,疑舟窗蠡·也。审视玻璃五色具。舟人时时指两岸曰:某园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约八九处。其实独倚虹园圯无存。曩所信宿之西园,门在,题榜在,尚可识。其可登临者,尚八九处。阜有桂,水有芙渠菱芡。是居扬州城外西北隅,最高秀,南览江,北览淮,江淮数十州县治,无如此治华也。

忆京师言,知有极不然者。

归馆,郡之士皆知余至,则大欢。有以经义请质难者,有发史事见问者,有就询京师近事者,有呈所业,若文、若诗、若笔、若长短言、若杂著、若丛书,乞为叙、为题辞者,有状其先世事行乞为铭者,有求书册子书扇者,填委塞户牖,居然嘉庆中故态,谁得曰今非承平时邪?

惟窗外船过,夜无笙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然而女子有以栀子华发为贽求书者。爰以书画环瑱互通问,凡三人,凄馨哀艳之气,缭绕于桥亭舰舫间。虽澹定,是夕魂摇摇不自持。余既信信,拿流风,捕余韵,乌睹所谓风?雨啸鼯穴悲鬼神泣者!嘉庆末,尝于此和友人宋翔凤侧艳诗。闻宋君病,存亡弗可知。又问其所谓赋诗者,不可见。引为恨。

卧而思之。余齿垂五十矣。今昔之慨,自然之运,古之美人名士富贵寿考者,几人哉!此岂关扬州之盛衰,而独置感慨于江介也哉?抑予赋侧艳则老矣。甄综人物,搜辑文献,仍以自任,固未老也。天地有四时,莫病于酷暑,而莫善于初秋。澄汰其繁缛淫蒸,而与之为萧疏淡荡,泠然瑟然,而不遽使人有苍莽寥泬之悲者,初秋也。今扬州其初秋也与?予之身世虽乞籴,自信不遽死,其尚犹丁初秋也与?作《已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译文

在礼部期间,有访客对我说:“你知道现在的扬州是什么样吗?读一读鲍照的《芜城赋》就知道了,就是文章中所描写的那样”。我听了他的话,感到悲伤。

第二年,我请了假期,到南方游玩。到达扬州时,碰巧有人说粮食不够请我给予资助,于是下船上岸,找地方居住。过夜之后,沿着住处的东墙步行,遇到一座小桥,俯身看桥下小溪,溪流声很欢畅;过了桥之后,是一堵城墙,有一些地方已经毁坏(比较低),于是登上城墙。登上之后,扬州方圆三十里内的景观都呈现在眼前。清晨雨后,屋瓦象鱼鳞一样齐整,没有残破的景象,我就开始怀疑那位访客的话不真实了。

到了街市上之后,想买一些熟肉,街市上各种声音也显得喧闹。买到肉之后,宿处的人送了一瓶酒,一筐虾。喝醉之后,(我们)趴在窗上唱起宋元时代的词、乐府,对岸有女子被吵醒,夜起,于是就不唱了。客人中有人提议去蜀冈上凭吊一番(于是便去了),船很轻快,船上的帘幕都绣有花纹,疑心船窗是否用贝壳装饰,细细的看,船上的玻璃都是五色的(比较奢华)。船上的人不时的指着两岸说,“这是某园的故址”、“这是某酒家的故址”,大概指了八九处。其中只有倚虹园完全没有了(其余都有故址在)。之前住过两晚的西园,门还在,题榜也还在,还可以辨认出来。其中可以登临的(毁坏得不是十分厉害的)尚有八九处。

码头上有桂树,水中有荷花、菱、芡等。这一处在扬州城外的西北角,地势最高,风景也最好。往南可以看到长江,往北可以看到淮河(可能言过其实了),长江淮河之间数十处州县的治所,都没有这里繁华。回忆起京师访客的话,知道他说的非常不对。回到住处后,郡中的士人都知道我来了,于是一起欢会。有人与我辩论经义,有人提出史事向我询问,有人询问京城近来的事情,有人呈上他所研习的,比如文章(骈文)、诗歌、散文、词、杂著,也有人拿出(他所撰著的)丛书央求我为他们写序或者题辞,也有人描绘他的先人的行事,央求我为他的先人写铭文,也有人央求我为他们题书册、题扇,人多得站不下,仿佛是嘉庆年间的旧模样。谁能说现在不是承平年代呢?只不过窗外的船,夜间往往没有乐声,即使有,也不是通宵都有。也有女子用栀子华发为贽礼求我的字(栀子华发似乎不太通),变更成拿着书画环瑱互相通信问候,共有三人。她们既美艳又凄清的气质,在桥亭舰舫之间缭绕,我虽然澹定,那晚也觉得难以自持。我已住了四夜,看到这些流风余韵(繁华,人文鼎盛),哪里有《芜城赋》里所描写的破败景象呢?

嘉庆末年,我曾经在这里和友人宋翔凤的艳诗。听说他病了,现在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又问起当年一起赋诗的人,也找不到那人,引为憾事。躺在床上想想,我的年纪快到五十了,想起今昔的感慨,自然的运行(生老病死),古代的美人名士,能够富贵又长寿的,能有几个人呢?这哪里和扬州的盛衰有关,而偏偏把感慨发泄在江边呢?或者我现在年纪已老,写艳诗已经不适合了,但品评人物,搜辑文献,做这些事,还不算老罢?

天地间的四季,最伤人的是酷夏,最好的是初秋。初秋可以一扫盛夏的酷热,使之变成萧疏淡荡。初秋的清凉之气,又不至于使人觉得太过萧索。现在的扬州,正是初秋吗?以我的身世,即使要饭,也不至于立刻就饿死吧,我也处在我生命的初秋吗?写下这篇《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书评

清代的扬州,盐商汇集,富甲天下,是首屈一指的风流地、富贵乡。 龚自珍是他那个时代的先知先觉者,这篇文章是他的盛世危言。

病梅馆记(龚自珍)

原文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

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译文

江宁的龙蟠里,苏州的邓尉山,杭州的西溪,都出产梅。有人说:"梅凭着弯曲的姿态被认为是美丽的,笔直了就没有风姿;凭着枝干倾斜被认为是美丽的,端正了就没有景致;凭着枝叶稀疏被认为是美丽的,茂密了就没有姿态。”本来就如此。(对于)这,文人画家在心里明白它的意思,却不便公开宣告,大声疾呼,用(这种标准)来约束天下的梅。又不能够来让天下种梅人砍掉笔直的枝干、除去繁密的枝条、锄掉端正的枝条,把枝干摧折、使梅花呈病态作为职业来谋求钱财。梅的枝干的倾斜、枝叶的疏朗、枝干的弯曲,又不是那些忙于赚钱的人能够凭借他们的智慧、力量做得到的。有的人把文人画士这隐藏在心中的特别嗜好明白地告诉卖梅的人,(使他们)砍掉端正的(枝干),培养倾斜的侧枝,除去繁密的(枝干),摧折它的嫩枝,锄掉笔直的(枝干),阻碍它的生机,用这样的方法来谋求大价钱,于是江苏、浙江的梅都成病态了。文人画家造成的祸害严重到这个地步啊!

我买了三百盆梅,都是病梅,没有一盆完好的。我已经为它们流了好几天泪之后,于是发誓要治疗它们:我放开它们,使它们顺其自然生长,毁掉那些盆子,把梅全部种在地里,解开捆绑它们棕绳的束缚;把五年作为期限,一定使它们恢复和使它们完好。我本来不是文人画士,心甘情愿受到辱骂,开设一个病梅馆来贮存它们。

唉!怎么能让我有多一些空闲时间,又有多一些空闲的田地,来广泛贮存南京、杭州、苏州的病态的梅树,竭尽我毕生的时间来治疗病梅呢!

书评

诗人龚自珍敏锐地嗅到这个古老国家中弥漫着迎合、钻营的腐朽气息,毫无自主健康的活力。诗人痛心疾首,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借病梅来一浇心中块垒,希望以强烈的呼号来唤醒大众的勃勃生气。

本来姿态各异的“梅”于是变成一群模式化的、功利的、毫无创造性的“梅”。鬻梅者们粗暴的手段和庸俗的审美使得原本天趣神韵的“曲欹疏”只剩机械无趣的形状。梅花的活力和韵味一齐消失。天趣神韵而流于俗气,仁义礼智而流于呆蠢,如此刻板机械、无趣木然的风气弥漫开来,国家定然丧失珍贵的内在活力。

《病梅馆记》最后的呼号固有振聋发聩震醒民众之意,更有预言家不为人们所理解的心痛和勉力辩白的急切。但当朽败的大车冲向时代的断桥,螳臂又如何挡车?一年后诗人离世,丧失活力的古老中国真的被西方轰开大门,开始了屈辱的近代史。

说钓(吴敏树)

原文

余村居无事,喜钓游。钓之道未善也,亦知其趣焉。当初夏、中秋之时,蚤食后出门,而望见村中塘水,晴碧泛然,疾理钓丝,持篮而往。至乎塘岸,择水草空处投食其中,饵钓而下之,蹲而视其浮子,思其动而掣之,则得大鱼焉。无何,浮子寂然,则徐牵引之,仍自寂然;已而手倦足疲,倚竿于岸,游目而视之,其寂然者如故。盖逾时始得一动,动而掣之则无有。余曰:“是小鱼之窃食者也,鱼将至矣。”又逾时动者稍异,掣之得鲫,长可四五寸许。余曰:“鱼至矣,大者可得矣!”起立而伺之,注意以取之,间乃一得,率如前之鱼,无有大者。日方午,腹饥思食甚,余忍而不归以钓。见村人之田者,皆毕食以出,乃收竿持鱼以归。归而妻子劳问有鱼乎?余示以篮而一相笑也。乃饭后仍出,更诣别塘求钓处,逮暮乃归,其得鱼与午前比。或一日得鱼稍大者某所,必数数往焉,卒未尝多得,且或无一得者。余疑钓之不善,问之常钓家,率如是。

嘻!此可以观矣。吾尝试求科第官禄于时矣,与吾之此钓有以异乎哉?其始之就试有司也,是望而往,蹲而视焉者也,其数试而不遇也,是久未得鱼者也;其幸而获于学官、乡举也,是得鱼之小者也;若其进于礼部,吏于天官,是得鱼之大,吾方数数钓而又未能有之者也。然而大之上有大焉,得之后有得焉,劳神侥幸之门,忍苦风尘之路,终身无满意时,老死而不知休止,求如此之日暮归来而博妻孥之一笑,岂可得耶?

夫钓,适事也,隐者之所游也,其趣或类于求得。终焉少系于人之心者,不足可欲故也。吾将唯鱼之求,而无他钓焉,其可哉!

译文

我住在乡村平日赋闲,喜欢钓鱼游泳。我对钓鱼的门道并不精通,但也颇得其乐趣。每逢初夏中秋时节,吃过早饭后,出门即可望见村中池塘,蓝天绿水,波光泛然,赶紧理好钓竿鱼线,带着提篮就出发了。到水塘边,找个水草很少的地方,投点鱼食下去吸引鱼儿游来,随后放下挂了饵料的鱼钩等候。蹲在一旁细观浮子,等到浮子动作起来,急提竿,就能得到大鱼了。但不知为何,浮子一点不动,我慢慢的牵引鱼线,但仍不动。等到手脚都累了,把钓竿固定在岸边,我从旁四下观察,浮子仍然是一动不动。大概有一小时之后,那浮子才开始动了一动,提竿一看又没有鱼上钩。我想,应该是有鱼在刺探饵料,很快会有鱼来上钩的了。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浮子又动了,跟前次浮子的动态 不太一样,提竿钓到了一条鲫鱼,有四五寸长。我又想,既然有鱼来了,很快能钓到大鱼了吧。我起身等着,聚精会神,一有动静就能立刻提起钓竿,有时能钓上一条,但始终跟第一条差不多,没有出现大鱼。已经到中午了,肚子都饿了。我很想回去吃饭,但都忍着不回去继续钓鱼,直到村里人吃完午饭到田头来,我才收竿,拎了鱼回家。到家后,妻儿都问,有无钓到鱼。我则拿篮子给他们看,一笑以对。午饭后,我仍然出去钓鱼,还去了别的池塘找钓鱼佳处。一直到天黑了才回家,收获也就跟上午差不多。我有时在某个地方钓到条稍大的鱼,必定几次都还去该处钓鱼,但未曾能再钓到更多的鱼了,有时甚至一条都没有。我常怀疑是我的钓鱼技巧不熟稔,请教了经常钓鱼有经验的人,他们说也有类似的情况。

由此可以看出些道理来。我也曾在合适的时候考试求取功名,(那情形)与我现在这样钓鱼有什么区别呢?刚开始去有司衙署考试,就象看到了别人垂钓,就前住观瞧,蹲下注视一样;那些久试不中的,便如同钓了许久却无鱼上钩,那些有幸蒙学官赏识,乡试中举的人,就象钓了条小鱼;如果受吏部认可,朝廷点了天官,就是钓着了大鱼。我是那种学钓不久的人,还没有这般的境界。但是大的欲望 之上还有更大的,得到之后还有想得到的呀。那些能钓到大鱼的人(做大官的人)必须要煞费精神心存侥幸,忍受忙碌劳累,终尽一生也没有满意的时候,直到老死也不知罢休埃想跟我现在那样到了日落而归,因一无所得而博取老婆孩子一笑,怎么可以呢?

钓鱼,是一件舒适的事情,是归隐的人喜欢做的事,它的情趣或许很像追求功名。但不必放那么多的得失心在上面,因为这不值得让人牵心挂肚,患得患失。我只是求得鱼而已,别无他求,这应该可以吧。

老残游记·序(刘鹗)

原文

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啕。然则哭泣也者,固人之以成始成终也。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

马与牛,终岁勤苦,食不过刍秣,与鞭策相终始,可谓辛苦矣,然不知哭泣, 灵性缺也。猿猴之为物,跳掷于深林,厌饱乎梨栗,至逸乐也,而善啼;啼者,猿猴之哭泣也。故博物家云:猿猴,动物中性最近人者,以其有灵性也。古诗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断人肠。”其感情为何如矣!

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哭泣计有两类:一为有力类,一为无力类。 痴儿呆女, 失果则啼,遗簪亦泣,此为无力类之哭泣;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此有力类之哭泣也。有力类之哭泣又分两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甚劲,其行乃弥远也。

《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 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 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王之言曰:“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相思向谁说?”曹之言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者:千芳一哭,万艳同悲也。

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洪都百鍊生所以 有《老残游记》之作也。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内千芳,人间万艳,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

译文

婴儿落地,他会呱呱而哭;等到他年老死去,家里人围绕在他身边,则会号啕大哭。这样看来,哭泣原来是用来了结一个人诞生和死亡两件大事的。其间人品的高低,以为他哭泣的人的多少为衡量的标准。哭泣是灵性的表现,有一分灵性就有一分哭泣,与处境遭遇的好坏没有关系。

马与牛,终年辛勤劳苦,吃的不过是些草料,一直在人的鞭打下生活,称得上是辛苦了,然而不会哭泣,是因为缺少灵性。猿猴这种动物,整体跳跃于深山老林,一点梨栗类的果子便能吃饱,最为快活,却善于啼叫;啼叫,是猿猴的哭泣。所以,博物学家说;猿猴是动物中性情与人最为相近的。就因为它们是具有灵性的。故事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断人肠。”它们的感情是多么地丰富啊!

灵性产生感情,感情产生哭泣。哭泣可以分成两类:一类为有力的哭泣,一类为无力的哭泣。那些痴儿傻女,丢了果子便哭,掉了簪子也哭,这是无力类的哭泣。而把城郭哭得崩塌的杞梁之妻的哭,把眼泪染上竹子的湘妃的哭,才是有力类的哭泣。有力类的哭泣又分成两种:为哭泣而哭泣的,其力量较弱;不为哭泣而哭泣的,它的力量十分强大,它的作用也更为深远。

《离骚》是三闾大夫屈原的哭泣,《庄子》是蒙叟庄周的哭泣,《史记》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哭泣,《草堂诗集》是杜工部杜甫的哭泣;李后主李煜以词哭泣,八大山人朱耷以画哭泣;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记》,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王实甫在《西厢记》中写道:“别恨离愁,充满肺腑难以发泄。除用纸笔代替发泄。除用纸笔代替喉舌外,我千种思绪去向谁诉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意?”在小说中,他把茶称作“千方一窟”,把酒叫作“万艳同杯”,其实不正是说:千芳一哭,万艳同悲。

我们生活在现在这样的时代,有个人身世引发的感情,有对家、国的感情,有对这个社会的感情,有对种族、宗教的感情。其感情越深,哭泣就越悲痛;这就是我鸿都百炼生写作《老残游记》的原因。

时局已残破不堪了,我们这些人也将要老死,想要不哭泣,能吗?我知道海内的“千芳”,人间的“万艳”之中,一定会有与我一起哭一同悲的人!

书评

内心郁积了极度深沉的感情,仅仅靠泪水和哭声是不足以表达万一的,于是那些伟大的文学艺术家们就用诗文、用小说戏曲、用绘画来表达,这是最有力的“哭泣”,这哭泣的感染力将传之久远。

少年中国说(梁启超)

原文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比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任公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梁启超曰:伤哉,老大也!浔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白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蔑,阿剌飞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呜呼,面皴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莫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任公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澌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侯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官支,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成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

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自余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可。一朝廷之老旦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国事被罪,逃窜异邦。乃创立一会,名曰“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利为欧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之第一老大国也。自罗马亡后,土地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奥国,殆所谓老而濒于死者矣。而得一玛志尼,且能举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国土,凛凛四百余兆之国民,岂遂无一玛志尼其人者!

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读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然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吾见乎玛志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吾为此惧!夫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大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折,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喏,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其内任卿贰以上,外任监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备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跛,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事,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治天下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亚细亚、欧罗巴为何处地方,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界于其手。呜呼!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喏、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瓜分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若不得已,则割三头两省之土地奉申贺敬,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几百万之人民作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使走无常当医生,携催命符以祝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

任公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如僦屋者然,彼明日将迁居他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处。将迁居者,不爱护其窗栊,不洁治其庭庑,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棰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作者自六岁时即口受记忆,至今喜诵之不衰。自今以往,弃“哀时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

译文

日本人称呼我们中国,一称作古老的大国,再称还是古老的大国。这个称呼,大概是承袭照译了欧洲西方人的话。真是实在可叹啊!我们中国果真是古老的大国吗?梁任公说:不!这是什么话!这算什么话!在我心中有一个少年中国存在。

要想说国家的老与少,请让我先来说一说人的老与少。老年人常常喜欢回忆过去,少年人则常常喜欢考虑将来。由于回忆过去,所以产生留恋之心;由于考虑将来,所以产生希望之心。由于留恋,所以保守;由于希望,所以进取。由于保守,所以永远陈旧;由于进取,所以日日更新。由于回忆过去,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已经经历的,所以只知道照惯例办事;由于思考未来,各种事情都是他所未经历的,因此常常敢于破格。老年人常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常喜欢行乐。因为多忧愁,所以容易灰心;因为要行乐,所以产生旺盛的生气。因为灰心,所以怯懦;因为气盛,所以豪壮。因为怯懦,所以只能苟且;因为豪壮,所以敢于冒险。因为苟且因循,所以必定使社会走向死亡;因为敢于冒险,所以能够创造世界。老年人常常厌事,少年人常常喜欢任事。因为厌于事,所以常常觉得天下一切事情都无可作为;因为好任事,所以常常觉得天下一切事情都无不可为。老年人如夕阳残照,少年人如朝旭初阳。老年人如瘦瘠的老牛,少年人如初生的虎犊。老年人如坐僧,少年人如飞侠。老年人如释义的字典,少年人如活泼的戏文。老年人如抽了鸦片洋烟,少年人如喝了白兰地烈酒。老年人如告别行星向黑暗坠落的陨石,少年人如海洋中不断增生的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中矗立的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不断延伸的大铁路。老年人如秋后的柳树,少年人如春前的青草。老年人如死海已聚水成大泽,少年人如长江涓涓初发源。这些是老年人与少年人性格不同的大致情况。梁任公说:人固然有这种不同,国家也应当如此。

梁任公说:令人悲伤的老大啊!浔阳江头琵琶女,正当明月萦绕着空船,枫树叶在秋风中瑟瑟作响,衾被冷得象铁,在似梦非梦的朦胧之时,回想当年在长安繁华的红尘中对春花赏秋月的美好意趣。清冷的长安太极、兴庆宫内,满头白发的宫娥,在结花如穗的灯下,三三五五相对而坐,谈论开元、天宝年间的往事,谱当年盛行宫内的《霓裳羽衣曲》。在长安东门外种瓜的召平,对着身边的妻子,戏逗自己的孩子,回忆禁卫森严的侯门之内歌舞杂沓、明珠撒地的盛况。拿破仑被流放到厄尔巴岛,阿拉比被幽禁在斯里兰卡,与三两个看守的狱吏,或者前来拜访的好事的人,谈当年佩着短刀独自骑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大地,浴血奋战在海港、大楼,一声怒喝,令万国震惊恐惧的丰功伟业,起初高兴得拍桌子,继而拍大腿感叹,最后持镜自照。真可叹啊,满脸皱纹、牙齿落尽,白发正堪一把,已颓然衰老了!象这些人,除了忧郁以外没有别的思绪,除了悲惨以外没有其他天地;除了萎靡不振以外没有其他精神寄托,除了叹息以外没有别的声息,除了等死以外没有其他事情。美人和英雄豪杰尚且如此,何况平平常常、碌碌无为之辈呢?生平的亲戚朋友,都已入于坟墓;日常起居饮食,依赖于别人。今日得过且过,匆匆哪知他日如何?今年得过且过,哪里有闲暇去考虑明年?普天之下令人灰心丧气的事,没有更甚于老大的了。对于这样的人,而要希望他有上天揽云的手段,扭转乾坤的本领,挟山跨海的意志气概,能还是不能?

真是可悲啊,我们中国果真已经是老大帝国了吗?站在今天以纵览往昔,尧、舜和夏商周三代,是何等美好的政治;秦始皇汉武帝,是何等的英雄豪杰;汉代唐代以来的文学,是何等的兴隆繁盛;康熙、乾隆年间的武功,是何等的盛大显赫。历史家所铺叙记载的,文学家所尽情讴歌的,哪一样不是我们国民少年时代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的陈迹呢!而今颓然衰老了!昨天割去五座城,明天又割去十座城,处处穷得鼠雀不见踪影,夜夜扰得鸡犬不得安宁。全国的土地财产,已成为别人怀中的肥肉;四万万父兄同胞,已成注名于他人户册上的奴隶,这难道不就象“老大嫁作商人妇”的人一样吗?可悲啊,请君莫说当年事,衰老憔悴的光阴不忍目睹!象束手待毙的楚囚相对,孤单地自顾垂危的身影,性命险危,可谓朝不保夕,国家成为等死的国家,国民成为等死的国民。万事已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一切都听凭他人作弄,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梁任公说:我们中国果真是老大帝国吗?这是今天地球上的一大问题。如果是老大帝国,那么中国就是过去的国家,即地球上原来就有这个国家,而今渐渐消灭了,以后的命运大概也差不多快完结了。如果不是老大帝国,那么中国就是未来的国家,即地球上过去从未出现这个国家,而今渐渐发达起来,以后的前程正来日方长。要想判断今日的中国是老大?还是少年?则不可不先弄清“国”字的涵义。所谓国家,到底是什么呢?那是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住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治理他们这块土地上的事情,自己制定法律而自己遵守它;有主权,有服从,人人是有主权的人,人人又是遵守法律的人,如果做到这样,这就可以称之为名符其实的国家。地球上开始有名符其实的国家,只是近百年以来的事。完全名符其实的,是壮年的事情。未能完全合格而渐渐演进成名符其实的,是少年的事情。所以我可以用一句话判断他们说:欧洲列国今天是壮年国,而我们中国今天是少年国。

大凡古代中国,虽然有国家的名义,然而并未具备国家的形式。或是作为家族的国家,或是作为酋长的国家,或是作为封建诸侯的国家,或是作为一王专制的国家。虽种类不一样,总而言之,他们对于国家应具备的体制来说,都是有其中一部分而缺少另一部分。正如婴儿从胚胎变成儿童,他身体上一两种肢体器官,先开始发育形成,此外的部分虽已基本具备,但尚未能得到它的用处。所以唐虞尧舜以前为我国的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我国的乳哺时代,从孔子而来直至现在是儿童时代。逐渐发达,至今才开始将进入儿童以上的少年时代。他的发育成长之所以如此迟缓的原因,是历代的民贼阻碍遏止他生机的结果。犹如童年多病,反而象衰老的样子,有的甚至怀疑他死期就要到了,而不知道他全是因为没有完全成长没有名符其实的缘故。这不是针对过去说的,而是放眼未来说的。

况且我们中国的过去,哪里曾出现过所谓的国家呢?不过仅仅有过朝廷罢了!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自立于这个地球上既有数千年,然而问一问这个国家叫什么名称,则竟没有名称。前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的,都是朝廷的名称罢了。所谓朝廷,乃是一家的私有财产。所谓国家,乃是人民公有的财产。朝代有朝代的老与少,国家也有国家的老与少。朝廷与国家既是不同的事物,那么不能以朝廷的老少指代国家老少的道理就很明白了。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代,是周朝的少年时代。至幽王、厉王、桓王、赧王时代,就是周朝的老年时代了。高祖、文帝、景帝、武帝时代,是汉朝的少年时代。至元帝、平帝、桓帝、灵帝时代,就是汉朝的老年时代了。自汉以后各代,没有一个朝代不具有少年时代和老年时代的。凡此种种称为一个朝廷老化是可以的,称为一个国家老化就不可以。一个朝廷衰老将死,犹如一个人衰老将死一样,与我所说的中国有什么相干呢。那么,我们中国,只不过以前尚未出现在世界上,而今才刚刚开始萌芽罢了。天地是多么广大啊,前途是多么辽阔啊,多么美啊我的少年中国!

玛志尼,是意大利三杰中的魁首。因为国家的事被判罪,逃窜到其他国家。于是创立一个会,叫做“少年意大利”。全国有志之士,象云涌雾集一般响应他。最后终于统一复兴旧邦,使意大利成为欧洲一大强国。意大利,乃是欧洲的第一老大帝国。自从罗马帝国灭亡后,全国土地隶属于教皇,政权却归之于奥地利,这大概是所谓衰老而濒临于死期的国家了。但产生一个玛志尼,就能使全国变成少年意大利,何况我们中国确实处在少年时代呢!堂堂四百多个州的国土,凛凛然有四万万国民,难道就不能产生一个象玛志尼这样的人物吗!

龚自珍诗集中有一首诗,题目叫《能令公少年行》。我曾经十分爱读它,喜欢体味它用意的所在。我们国民自己说自己的国家是老大的话,那便果真成老大了;我们国民自己了解自己的国家是少年,那便真是少年了。西方有句民间谚语说:“有三岁的老翁,有百岁的儿童。”那么,国家的老与少,又无确定的形态,而实在是随着国民人心的力量变化而增减的。我既看到玛志尼能使他的国家变成少年国,我又目睹我国的官吏士民能使国家变成老大帝国。我为这一点感到恐惧!象这样壮丽浓郁、风度优美举世无双的少年中国,竟让欧洲和日本人称我们为老大帝国,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掌握国家大权的都是老朽之人。非得吟诵几十年八股文,非得写几十年的考卷,非得当几十年的差使,非得熬几十年的俸给,非得递几十年的名帖,非得唱几十年的喏,非得磕几十年的头,非得请几十年的安,否则必定不能得到一官,提升一职。那些在朝中任正副部长以上,外出担任监司以上官职的,一百人当中,其中五官不全的,大概有九十六七人。不是眼瞎就是耳聋,不是手打颤就是脚瘸跛,再不就是半身风瘫,他自己自身的饮食走路、看东西、听声音、说话,尚且不能自己处理,必须由三四个人在左右扶着他挟着他,才能过日子,象这样而要叫他担负起国家大事,这与竖起无数木偶而让他们治理天下有什么两样呢!况且那些家伙,自从他少年壮年的时候就本已不知道亚细亚、欧罗巴是什么地方,汉高祖唐太宗是哪一朝皇帝,还嫌他愚笨僵化腐败没有到达极点,又必定要去搓磨他,陶冶他,等他脑髓已经干涸,血管已经堵塞,气息奄奄,与死鬼作邻居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交付在他手中。真可悲啊!老大帝国,确实是老大啊!而他们那些人,积聚了自己几十年的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喏、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才刚刚得到这个红顶花翎的官服,中堂大人的名号,于是使出他全副的精神,用尽他毕生的力量,以保持它。就象那乞丐拾到金子一锭,虽然轰隆隆的响雷盘旋在他的头顶上,而双手仍紧抱着他装钱的囊袋,其他的事情就不是他想顾及,不是他想知道,不是他想听到的了。在这个时候你告诉他要亡国了,要瓜分了,他怎么会跟从你听这些消息,怎么会跟从你相信这些消息!即使果真亡了,果真被瓜分了,而我今年已七十岁了,八十岁了,但只求这一两年之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地过了一世了!如果不得已,就割让两三个省的土地双手献上以示恭贺敬礼,以换取我几个衙门;卖几百万人民作为仆人奴隶,以赎取我一条老命,有什么不可?有什么难办?真是可悲啊!今天所谓的老后、老臣、老将、老吏,他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手段,全都在这里了。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让走无常来当医生,携着催命符以祝寿,唉,令人悲痛啊!以用这样的办法来统治国家,这哪能不老而将死呢,甚至我怕他未到年岁就夭折了。

梁任公说:造成今天衰老腐朽中国的,是中国衰老腐朽人的罪孽。创建未来的少年中国的,是中国少年一代的责任。那些衰老腐朽的人有什么可说的,他们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日子不远了,而我们少年才是新来并将与世界结缘。如租赁房屋的人一样,他们明天就将迁到别的地方去住,而我们今天才搬进这间屋子居住。将要迁居别处的人,不爱护这间屋子的窗户,不清扫治理这间房舍的庭院走廊,这是俗人常情,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至于象我们少年人,前程浩浩远大,回顾辽阔深远。中国如果成为牛马奴隶,那么烹烧、宰割、鞭打的惨酷遭遇,只有我们少年承受。中国如果称霸世界,主宰地球,那么发号施令左顾右盼的尊贵光荣,也只有我们少年享受;这对于那些气息奄奄将与死鬼做邻居的老朽有什么关系?他们如果漠然对待这一问题还可以说得过去。我们如果漠然地对待这一问题,就说不过去了。假如使全国的少年果真成为充满朝气的少年,那么我们中国作为未来的国家,它的进步是不可限量的;假如全国的少年也变成衰老腐朽的人,那么我们中国就会成为从前那样的国家,它的灭亡不久就要到来。所以说今天的责任,不在别人身上,全在我们少年身上。少年聪明我国家就聪明,少年富裕我国家就富裕,少年强大我国家就强大,少年独立我国家就独立,少年自由我国家就自由,少年进步我国家就进步,少年胜过欧洲,我国家就胜过欧洲,少年称雄于世界,我国家就称雄于世界。红日刚刚升起,道路充满霞光;黄河从地下冒出来,汹涌奔泻浩浩荡荡;潜龙从深渊中腾跃而起,它的鳞爪舞动飞扬;小老虎在山谷吼叫,所有的野兽都害怕惊慌,雄鹰隼鸟振翅欲飞,风和尘土高卷飞扬;奇花刚开始孕起蓓蕾,灿烂明丽茂盛茁壮;干将剑新磨,闪射出光芒。头顶着苍天,脚踏着大地,从纵的时间看有悠久的历史,从横的空间看有辽阔的疆域。前途像海一般宽广,未来的日子无限远长。美丽啊我的少年中国,将与天地共存不老!雄壮啊我的中国少年,将与祖国万寿无疆!

书评

这是一篇长文,也是一篇雄文。音韵铿锵,气势磅礴,雄辩滔滔,振聋发聩。今天读之,仍令人热血沸腾。中国内忧外患,积贫积弱,列强视中国为老大帝国,日薄西山,中国人自己也大多丧失信心,看不到未来。就在全国上下一片愁云惨淡、茫然惶然的时候,梁启超突然振臂高呼“少年中国”,热情洋溢、无比自信地赞颂中国的未来,这无疑就像一道刺破阴霾的明亮的阳光,一声冲破沉寂的嘹亮的号角。这篇《少年中国说》,是一篇长文,也是一篇雄文,本身就充满了少年人的血气方刚和朝气蓬勃。

国之老少犹如人之老少,老年人保守、怯懦、苟且,少年人进取、豪壮、冒险。“老大”是一种非常可悲的状态,即便美人豪杰,一旦老大,也将“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中国曾经有过辉煌的过去,可如今却任人宰割而无还手之力,“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

第一,从横向比较来看,欧洲各国成为完全独立之国已近百年,是“壮年国”,而中国正在从未能完全独立而渐进于完全独立,故是“少年国”。第二,从纵向比较看,中国在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哺乳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如今开始进入少年之届。中国之所以成长缓慢,是由于历代民贼阻滞了生机。第三,从朝廷和国家的区别来看,中国以往只有朝廷而没有国家,各个朝代都有它的少年和老年时代,“一朝廷之老”不等于“一国之老”。因为“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待其身居高位,“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除了保全自己的名位富贵,对国家毫无责任心,对国家面临危亡的局面,毫无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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